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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绒传奇

甘孜日报    2024年05月23日

◎嘉绒云灯

拉斯白姆达颓然瘫坐在水污油黑的地上,一个恪守本分,碎铁锻银的汉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击垮了。他早就听闻白利拉姆的行为,早就听闻她寝宫中时常囚禁着数十名男子供她享乐。他以为之前白利拉姆对他说的轻薄、挑逗的话,只是说说而已。却没承想到,这个恶妇早已盯上了他。

拉斯白姆达像是一具没有了魂魄的行尸走肉,他不知道是怎样走出官寨,又是怎样走回了家里。

天不知什么时候就黑了,窗外是冷清的夜空,一弯镰刀状的新月孤独无依地挂在天际。

色斯满在一个破碗里点上松光,放到三个石头支起的锅庄边拉斯白姆达身旁,接着从热在锅庄上的铜锅里,取出几个豌豆馍馍,舀了一碗酸菜汤,都放到两张木板拼成的掌盘里,双腿并拢斜坐到拉斯白姆达身边。她取起一个豌豆馍馍递给拉斯白姆达,但拉斯白姆达却置若罔闻,浑然不觉,一直保持着盘腿、垂肩、低首、无语的姿态。她感觉拉斯白姆达今天特别地反常,往常回家,不管她多累多疲惫,他都抢着帮她做饭做家事,向她讲述一天的活路,以至于她都成了大半个银匠了。他俩结婚虽不过五天半,但头箍的打制流程,一对耳环所需材料,一件酒壶的比例,甚至银与铜的火候、淬火时间等,她已完全烂熟于心了。而今天,他可是怎么了。

色斯满站起身来,用手掌贴在拉斯白姆达的额头上。他的额头出奇地冰凉,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温暖。他是不是病了?

“你是哪里不舒服吗?”她关切地问。“没,没有。”拉斯白姆达好似从噩梦中惊醒,仓皇地看着他的妻子,惊慌地说。

色斯满从没看到过拉斯白姆达这种异样的神情,她更加不安起来,跪到拉斯白姆达面前,紧紧握着他的手急切地说:“到底是怎么了?你说啊!”她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调。拉斯白姆达并没有回答,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色斯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与他从小一块长大,她是最了解拉斯白姆达的人。这么多年,她没有看到有什么困难能够击垮他。饱经风雨磨难,他都坚强地挺了过来。而这次,他肯定是遇到了很大很大,大到连他坚韧乐观、顽强不屈的性格也无法抵挡的困难了。

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色斯满伤心地痛哭起来。在甲尔布的天底下,只有他们才能谈情说爱,只有他们才能谈婚论嫁,而作为他们的百姓和娃子,只有像牲口一样地给他们劳作,只有像蝼蚁一样侥幸地过活,而对于情与爱,就像传说中的苯教圣地魏摩隆仁,藏族群众心中的圣地拉萨,那是他们再奢侈不过的向往了。她与他的情感与爱慕,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虽然没有语言和行为上的表现,但十多年来,他们的心永远是相通的。他俩是幸运的,因为“学巴呷布”的身份,他俩才有结婚的权利,才成了家,才共同生活在了一起,而这样美好的事情,对“得巴劳布”来说,是想也不能想的事情,他们只有想象着在来世,他们会轮回过上人的生活,不会坠入地狱、牲畜、饿鬼界,再经受这一生的磨难。

但无论遇到天大的困难,他们毕竟相爱过,他们毕竟相守了,虽然只有五天半,就是马上死去,她也非常满足了。

她擦去眼泪,望着眼前她心爱的人,是了,只要他们在一起,就是下了地狱,也没有什么困难能难住他们,他们一样相亲相爱。

冷月落山了,饭冷了,锅庄里的火熄灭了。

拉斯白姆达有了主意。

他无奈而又深情地对色斯满说:“巴拉斯底甲尔布不让我们活下去,我们走,我们走到一个没有甲尔布的地方去。都是我不好,没有让你过上一天的好日子,还让你跟我担惊受怕!走,我们现在就出发!”

色斯满望着拉斯白姆达坚定的眼神,看了看一目了然的两间破屋,家里除了还有一顿他俩结婚时亲人们送的玉米面,以及将近一斗的豌豆面外,再没有什么能带走的东西了。

她把玉米面和豌豆面倒在一个小布袋里,拉斯白姆达接过揣在怀里。她再想带几截松光,但拉斯白姆达摆手示意她不要带,最后她把几个没有吃完的豌豆馍馍揣在怀里。两人一起喝完酸菜汤,掩上几根树枝编成的房门,头也不回地往漆黑如墨的夜里走去。

琼日的所有道路,甚至于巴拉斯底甲尔布所属的十六个寨子的所有道路,就像自己身上的根根肋骨。拉斯白姆达闭着眼睛也能摸到,每一条道路都是用他脚底层层的疤痕磨出来的,每一条道路都浸润着他一滴滴滚热的汗水。哪一条道路的哪个地方有一个休息台,哪段路的哪棵树枝能助他一臂之力,他都再清楚不过了。有几段凶险路上的石块还浸着他的血肉,险些就要了他的命。

漆黑如墨的夜,拉斯白姆达牵着色斯满的手,两人凭着大脑中的记忆与感觉,一前一后匆匆而行。色斯满知道拉斯白姆达牵着她往哪里走,她紧紧地拽着她爱人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顾虑,就像新婚之夜把自己的整个身体都交给了他一样,今天她又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道路,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他,任由他牵着前行。

漆黑如墨的夜,他俩分明看到眼前有一条宽阔的道路,那不是巴拉斯底甲尔布敲骨吸髓的通往黑暗的血路,那是一条光明的、铺满了鲜花的、充满了欢乐的,通往圣地魏摩隆仁的大道。他俩深信,菩萨是怜悯他们这些受苦受难的人的,菩萨是要解脱众生,利益众生的,在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上天会让他们脱离苦海,过上幸福的生活。

从小长大,他俩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没有过分地对待过他俩所遇见的任何牛马猪狗,任何一个有生命的蝼蚁虫蝇,甚至于一花一木一石,他俩都视为有灵之物,常与它们诉说苦难,诉说他俩的美好愿望。苯布说,万物有灵,人只有融入万物,与天地草木和谐共处,才能像运转不息的日月星辰,如亘古不变的雪山江河,获得无上的永恒之境。格鲁巴(藏传佛教五大教派之一)说,在这一生、这一世你积善行德,下一世你就会轮回至极乐天界,你这一世的苦难会换来下一世的安乐。他俩不求永恒极乐,只求能够像人一样地生活,只要有一块人生活的地方,他俩就满足了。

他俩绕过琼日官寨左右和前面的大道,向上一直走到隆斯库寨子的松林里,才向前方出琼日官寨的官道前行,走到山梁后,他俩顺山梁向下。

只有一个斜坡就到官道了,他俩既高兴又害怕,手心都沁出汗来,心里如擂鼓一般咚咚直跳。翻过山梁,顺官道向下,不过一个时辰就可到大金川河谷,向上是绰斯甲和曲青的土地;向下,过巴旺到章谷,可以到交拉和赞拉甲尔布的土地,一直通往汉族地方去。

这道山梁是他俩的生死界,是他俩从黑暗走向光明之门,是他俩从苦难向安乐跨越的一道坎。这之前,已经有无数的,像他俩一样无法活下去的“白头”和“黑头”,无数次地走向这里。走向这里的人们,十有八九都被白利拉姆的狗腿子抓回,不是在行刑柱上被活活打死,就是被关在生不如死的地牢里。就是侥幸逃脱了的,也没有能够走出其他甲尔布的地界,照样被捆绑回来,照样被打死或在黑暗的地牢受罪。

这是生与死之界,黑暗与光明之门,苦难与安乐的路坎。拉斯白姆达与色斯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泪水无声地滚落脸颊。

山风呜咽,黑夜叹息。

走过山梁,他俩的心都要跳出胸腔了,欣喜的脚步一下子加快。刚走了几步,脚下一松,他俩没有了依附,快速向下坠落,向下不是通往永恒和极乐之道,也不是人过活的去处,他俩牵着手,直坠入黑暗冰冷的地狱。

色斯满醒来时,感觉自己的皮肉好像不在骨架上了,太阳光无遮无拦地射进她的身体里,全身上下火烧火燎般疼痛,她低垂的头已无力抬起,若不是紧紧地捆绑在柱子上,她已是无法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了。她看到自己的血,正一滴一滴地掉在积满尘土的,乌红的地上,与无数的人的血,混合到了一起。

她使出所有的劲向左右看了看,除了恶鬼似的满脸狰狞的白利拉姆的狗腿子的脸,看不见她心爱的拉斯白姆达,她的头颓然垂落,一片虚空。

拉斯白姆达发觉脚底松动下坠的时候,就知道一切都完了,除了坠入地狱,这段路上没有什么能使他俩下坠的,四周满是阴森的黑暗,满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满是冤魂鬼魅游荡嚎哭的影音,满是瞪着血红眼球的得意至极的狰狞。

眼前红光闪动,像是油锅底腾起的烈焰,十来个长相异形的小鬼的脸上,闪动着蓝幽幽夺人魂魄的光。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爱人,被四五个恶鬼一阵棍棒打得皮开肉绽,立时晕厥过去,被倒拖着回官寨去了。

他欲哭无泪。

他被直接带到了白利拉姆的寝宫里,炙热的炭火舔舐着他的血肉,白利拉姆晃动着世间最毒的喜马拉雅白头蛇的魅影,幽绿的舌头粘满黏稠的毒液,逼迫得他几乎窒息。

白利拉姆变幻着娇媚的、惧厉的脸,像一幕幕急剧变化的戏,在拉斯白姆达眼前飘浮,红与黑的色彩占据着整个舞台,他看见戏台上,血肉模糊的爱人色斯满,用一双哀怨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他。

“你要想你的色斯满活着,你就得听我的话,不然,我会让你眼见着她生不如死。”“色斯满,我的爱人她现在怎样了?”拉斯白姆达听到色斯满,他爱人的名字,突然抬起头来,急切地问道。“她现在很好,她今后的好与不好,完全由你决定。”白利拉姆继续说,“我早就给你说了,巴拉斯底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哪样不是我的,你与色斯满难道不是?谁要跟我白利拉姆过不去,那他只有死路一条。你俩不是跑了吗,跑得脱吗?我白利拉姆在巴拉斯底这么多年,还记不起谁从我手里跑脱过。”

拉斯白姆达像是突然断了气,颓然跌坐在地上。不屈从他俩都得死,而屈从呢?他将生不如死。但,只要,只要色斯满能够活着,我又有什么呢?我不能给心爱的人幸福,但我决不能因我而害了她啊!

“你放了她吧。”拉斯白姆达无奈地摇摇头,使劲地从嘴里挤出这句话来。说完,像结束了世间的一切,安然地合上了双眼。

白利拉姆的侍女将拉斯白姆达带入侧室,室中心有一个能容纳两个人的木桶,木桶里的水正冒着热气。两个侍女开始解拉斯白姆达的衣带,拉斯白姆达推开她俩的手。“这些我都会做,你俩出去吧。”两个侍女对视迟疑,再看看态度坚决的拉斯白姆达,嗫嚅地说:“可是,夫人有交代,要我俩务必侍候好你洗浴更衣。”“我是什么人?要你俩侍候,难道我连澡也不会洗吗?”拉斯白姆达平生第一次非常暴躁地说出这样严厉的话来。

两个侍女无奈,把一个衣服包裹放在藏床上,关上门退了出去。

拉斯白姆达怔怔地站在木桶边,温热的气体包裹着他,眼前一片蒙眬,他迅速脱掉身上银匠特有的,带着炭火、铁屑和淬水味的衣服,一下子跨进木桶里,让水漫到了他的颈脖处。水温刚合适,不冷也不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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