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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绒传奇

甘孜日报    2024年08月08日

◎嘉绒云灯

“对她和她哥哥的这些恶行,一些土舍和头人都看不过去了,都表示不满。特别是她不把甲尔布权力交给大少爷丹增汪青的行为,更是让她兄妹与土舍和头人们之间产生了较大的裂隙。从古至今,我们嘉绒的法律明确指出,甲尔布死后,如儿女尚幼,其妻可以暂行甲尔布职权,待子女能行甲尔布职权时,要将甲尔布职权交还子女。可如今大少爷已完全能够行使甲尔布职权了,但她还把我们甲尔布的职权拽着不放,还在用甲尔布的职权鱼肉我们巴拉斯底人民,大家说说,我们该怎么办?”

“是啊,下一个拉斯白姆达是谁呢?下一个色斯满是谁?我们总不能日复一日地在刑场上看着白利拉姆开杀戒,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地落入她和她哥哥的魔掌啊!”

“大家都知道,藏族历史上,农奴不是他们奴隶主随意驾驭的牛马,在奴隶主的残暴统治下,当我们忍无可忍的时候,也会勇敢地进行反抗,‘邦金洛’起义就是我们最好的榜样。想当年,昌都、甘孜一带的农奴和平民,在手工匠人出身的韦·阔希列登率领下发动起义,自东向西直捣吐蕃奴隶统治的腹心地带。以奴隶领袖韦·罗泊罗穷为首的起义军,也在乌如地区发展壮大;约如地区的奴隶主驱使奴隶引水修渠,有来自工布地区的奴隶领袖六人,领导群众于夜半起义,响亮地提出了‘砍断山头,不如砍断人头’的口号,杀死了以尚结赞内赞为首的奴隶主,攻下了秦瓦达则,愤怒的奴隶们还掘开了吐蕃赞普的陵墓。”德嘎姆卡布绒说。

“人类不需要战争,树木不需要节疤;身体不需要病痛,心灵不需要痛苦。‘邦金洛’起义能够打得凶残的奴隶主屁滚尿流,能够推翻强大的吐蕃王朝统治,我们现在连最起码的性命都难保,身体和心灵上的苦痛对我们来说是再平常不过了。痛苦终有完结日,快乐会有到来时。难道我们巴拉斯底的农奴们联合起来反抗,就不能惩治一个凶恶的白利拉姆,就不能推翻她和她哥哥的残暴统治吗?”

听德嘎姆卡布绒说起“邦金洛”起义,大家都来了精神,个个握紧了拳头,好像马上就要向白利拉姆和益西拉买的头上挥去,好像一下子看到了他们扬眉吐气、翻身做主的光明前景。

看到这样的情形,德嘎姆卡布绒对大家说:“多嘴多舌是惹祸之源,沉默寡言是免灾之本。要尽量隐藏自己的行为,如果暴露出来就要倒霉;猴子如果不翻腾跳跃,脖颈上怎会拴上绳套。办事提前筹划好,免得事后生懊悔。萨迦勒写(格言)和格萨尔仲(仲,故事)说得好,白利拉姆的狗腿子到处都是,我们说话和做事都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4.春临琼日寨子

覆盖了巴玛克神山一冬的积雪,已不堪大金川日渐上升的河谷气温袭扰,迅速地退守到了高耸的山头,凭借着山的高度和高处的寒流,暂时还与神山缠绵着,用她的雪白证明着她的存在,群峰之间的那一点银白,使神山在整个河谷卓然不群,大有众山垂首、唯我独尊之势。

山上的积雪融化成流水,像是一片树叶的脉络,自上而下,流入一个个细小的山脊间,再顺着一条条细小的山脊流入到较大的沟涧,形成溪流,由小至大,最后全部汇集到了群山下的沟谷,泛着晶莹剔透的白沫,冲刷着河谷的一块块巨石,发出柔软与坚硬奏响的音乐,向着山下的寨子奔流而下。

几场春雨过后,整个山谷,山谷下的寨子,寨子里的人们,一切都有了生机,不分物种,不分高贵低贱,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

清晨的阳光闪烁着五彩的光芒,像编织绣花带子的缕缕丝线,斜照在刚从沉睡中醒来的官寨楼顶。碉楼顶的煨桑塔,一股股青色的桑烟袅袅升腾。一阵阵诵经声和着咚咚的鼓点、锵锵作响的钵鸣,此起彼伏地从夺人眼目,反射着金黄色亮光的官寨北面最高层的庙宇中传出。

林中的鸟儿拍打着翅膀,在枝头间的光线里灵巧地穿梭往来。用清脆婉转的嗓音,你来我往高兴地歌唱起来。官寨背后一幢幢低矮的房屋顶,不时地冒出一些随风即逝的微弱烟雾来。

官寨前硕大平坦的较央(官地),一些生命力极强的杂草星星点点地从湿润的土地里冒出来,除了冬天抄近道而形成的,从官寨大门到对面山脊结成了板块的、坚硬的便道,整个土地都在初春蠢蠢欲动。

从巴拉斯底各寨征调的二十余名耕地能手,正忙着组装一件件犁具,并把装配好的犁具套在耕牛的脖子上。

新锻造的铧头,尖端和边沿锋利无比,装在了桦木做成的弓形犁头上;新搓的鼻索,散发着大麻特有的清香,经水泡过后既柔软又韧劲十足,从檀枝做成的牛鼻环穿过枷担,最后绑在牛筋条子上,捏在了耕地人的手里。牛筋条子在耕地人的手里,它只是一个摆设,不会轻易地落在牛的身上。

因为耕地人知道,他与耕牛不过都是甲尔布的劳作工具;唯一不同的,只是他能直立行走罢了。

就是不耕不种几十年,甲尔布和土舍、头人们都不会挨饿。他们只是乐于对官寨仓库的管理,每年要拿仓库里存储多年,开始霉变的粮食,借贷给娃子,然后再用年末征收和上交的新粮补充仓库的空缺。如此,年年地循环,年年地仓廪殷实。

较场中央高大挺拔、枝叶茂盛的柏树,如幢(吉祥八宝)里的扎西达吉(宝伞),罩着盘坐在柔和卡垫上的益西拉买和数十个穿戴整齐的喇嘛,他们摇头晃肩的,终日用上好的酥油和糌粑滋养出的洪亮嗓音,与官寨庙宇里传出的音调一样,念诵着新的一年巴拉斯底甲尔布的土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春三月若不播种,秋三月难收五谷;冬三月若不喂牛,春三月难挤牛奶;骏马若不常饲养,临战逢敌难驰骋。”齐鲁、沈脚等河谷寨子的春天来得早,管家已经督促头人和寨首们开始播种了。

“琼日官寨的这片郊野,是我们巴拉斯底最大最好的土地,是巴拉斯底的粮仓,我们一年所需的大部分粮食都靠它产出。大家知道,我们巴拉斯底在嘉绒十八甲尔布中向来以土地肥沃,气候温和著称,我们从没缺少过粮食,从没饿死过一个人。又到一年春耕时节,我们巴拉斯底的朗松算了卦,今天是耕种的大好日子,今年大家若要吃饱饭,一定要比往年更加精细地耕种好这块较央,这块较央丰收了,大家的日子也会好过多了。”白利拉姆顿了一下,用手指着她身后托着酒壶和掌盘的下人们,继续说,“大家好好干,这几天给你们打牙祭,酒肉管你们吃饱。”

“大家看到了,我们阿伊拉姆作为一个部落至高无上的主人,她不顾繁忙的事务,亲自关心春耕生产,她这样为大家的温饱着想,特别是她不惜高贵的身躯,亲自到田间地头来,这是对我们大家最大的关爱和鼓励,我们如果不好好地干活,岂不辜负了她的心意,大家说是不是?”管家拉斯白崩金的话刚说完,伏在地上的所有人都齐声说:“拉索。”

犁地人一抬握荆条的左手,耕牛一下子就往前迈开了步子,锋利的铧头直没土中,翻起一线黝黑湿润的泥土来,径直往较中央的边沿延伸而去。

“硕罗嘿,地边又高又危险,牛儿你要慢慢走,我们不能掉下去;土巴石块一起滚,下面的人儿要注意,千万不要打着了。”最前面领头的阿尔滚安帕,待所有耕牛一字排开后,边用心把着犁头,边唱起了犁地的歌谣。洪亮悠扬的犁地歌谣回荡在琼日寨子,并向外扩散到大金川河谷,阿尔滚安帕开始唱第二段时,所有犁地人都跟着唱起来。

除了河谷地带外,包括琼日寨子在内的,处在半山腰以上的河东河西的全部寨子,犁地歌谣隔着河谷、隔着群山,此起彼伏,相互比拼着,你来我往地都在较着劲。耕牛们昂着头,晃动着尾巴,两只大耳用心地倾听着犁地人的歌唱,攒足了劲往前迈动步子。

犁头后新翻的泥土沙沙翻腾,散发着发酵了一冬的芳香。巴拉斯底的人们沉浸在久违的犁地歌谣里。春天的希望像刚发酵好的青稞酒,醇香在整个琼日寨子弥漫开来。

“勒雄呀,雄呀勒雄呀呀,俄一呢也雄俄呀啊雄呀勒雄哟哟。高举槌儿重重打,打烂土巴好下种,今年风调雨也顺,五谷丰登吃饱饭。”犁过的地约有一丈宽时,手握坚硬沉重的青冈木块做成的土巴槌,男女夹杂的打土巴的队伍,排成一条斜线,手扬土巴槌,和着打土巴的歌谣节奏,整齐划一地左右推进,一块块土巴在土巴槌的打击下散成了拳头大小,在歌声里平整地铺散开来。

“青稞种子哪里来,神狗千辛万苦乞求来,吃糌粑之前别忘记,首先捏给狗儿吃!”打土巴队伍的后面,左手握着装有粮食种子口袋的几个长者,排列成直线,口中念诵着撒种子的颂词,一把把青稞在右手挥动中,均匀地撒向土巴间隙里。

撒种子长者们的后面,又是数十个手舞土巴槌的男女,同样唱着打土巴的歌谣,只是他们的动作不似耕牛后打土巴的队伍那样猛烈,弯腰平抬着土巴槌,用前后晃动的力量击散拳头大小的土巴,捡起石块,把青稞种子都覆盖在呈粉末状的泥土下面。

日到中午,四列队伍,收起不同的歌谣,停下不同的劳作,都聚拢到大柏树下面,擦去满面的汗水,用沾满泥土的双手,一手拿着豌豆馍馍,一手端着取了无数道,漂浮着几颗酒糟,已经完全没有了咂酒味,只是比水混浊一些的白利拉姆所谓的酒,装填着饥饿的肚子,而肉,到他们吃完了一个豌豆馍,喝完了一碗所谓的酒,监工挥舞着皮鞭,吆喝着开工的时候,仍不见踪影。

“犁了一天了,把我的牛儿累坏了,可是牛儿啊,我在你身后也很累,今天的活路还没完,我俩还得继续干!”虽到傍晚,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较央里的劳作还没结束,阿尔滚安帕的歌声还是那样地洪亮悠扬,犁了三天了,较央才犁了不到一半。耕牛的肩膀,在放枷担的地方,毛皮都磨掉了,渗着血水;阿尔滚安帕握犁头扶手的右手,血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整个手掌从血泡破裂的新鲜皮肉与扶手摩擦时钻心地痛,到后来已麻木得没有了知觉,赤着的双脚也被翻起的土石砸得血肉模糊。

打土巴的队伍,手上满是血泡,土巴槌每一次与土巴碰撞,一双手掌都震得钻心地痛,以至于每当青冈槌头要与土巴碰撞时,都想扔了握手的把子,避免皮肉的阵阵痛苦。除了手掌的痛苦,他们赤裸的双脚,也要忍受着土巴槌砸烂土巴后飞溅的泥土和石块的击打,血红的皮肉混合着黝黑的泥土,难以分辨出血肉和泥土来了。

撒种子的长者们,飞舞的右手已不似刚开始那样听话,每一次扬撒都要靠身子的带动,而每一次身子的带动都会触及腰部的酸痛。而他们提种子口袋的左手,也由腰部的高度慢慢下降到了与膝垂直,沉重的种子口袋好似要将他们的手臂拧下。

还有顿顿吃不饱的豌豆馍馍,比水还难喝的咂酒,不但没有给他们长气力,而且还闹腾着他们的肠胃和肚子,一天到晚地直冒酸水,每一天都是饥肠辘辘、精疲力竭。

“我的牛儿啊,今年你又辛苦了,我们不会忘记你,等到灌牛节那天,肉汤和馍馍感谢你!”到了第六天,劳作的队伍才接近了较央的尽头,阿尔滚安帕和他的同伴们看到了即将解脱的希望,竭力地用疲惫和痛苦的身体,坚决地与泥土和农具抗争着,阿尔滚安帕的歌谣虽然还是充满了对耕牛的爱惜,但数天来超出肉体能够承受的劳作强度,有几头耕牛已经躺倒地上,奄奄一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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