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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大海

甘孜日报    2024年08月16日

◎洼西

阿尼嘎告诉翁青,千里烟道上,各方势力交织,又加上抢匪出没,从来不太平。塔朗部落世代女人当家,出产的鸦片一直是就地卖给别人,不愿涉险远途贩卖,而近几十年,经营烟道有方的尼赛头人,总能给他们最好的价钱,成了他们最稳定的合作者。

翁青问:“烟道怎么经营?”

阿尼嘎说:“一靠钱财打点,二靠精良武装。”

翁青点点头,眼中却满是迷惘。

阿尼嘎说:“你父亲和次仁措私奔,拉木抓住机会当上塔朗首领。从这一点来讲,他应该感谢你父亲。拉木不是个安分人,接位这些年,频频抬价,把贩运鸦片的利润越盘越薄。对此,尼赛头人也没办法,怕把他逼急了自己走驮子。近些年,拉木确实也在添置枪械,并不时联络烟道上的土司头人和官军。”

“拉木和尼赛头人不是挺亲热的吗?”

“那都是装出来的,其实他俩一肚子的官司呢!你瞧,你父亲给我们的买卖埋下了多大的祸根。”

“是给你带头人的买卖吧?”

“这有什么区别?跟他走驮子为生的不都是硕曲人?”

翁青问:“头人给我带了什么话?”

阿尼嘎一拍脑门,说:“言归正传。拉木只有两个孩子,长女央金措十七岁,老二是儿子,十三岁。央金措爱上了扎西,如果她能当上塔朗首领并嫁给扎西,这个盛产鸦片的宝地,就掌握在我们手里了。”说到我们的时候,他嘴角浮起一丝尬笑,“这次,尼塞头人决心除掉拉木,让央金措接替他,然后放话出去,说当初拉木为窃取首领之位,追上你父亲和次仁措杀人灭迹,如今被你复仇。头人让我告诉你,你不必动手,他会安排好一切,你所要做的,只是带上他给的钱逃离塔朗。”

翁青听得头皮一紧,初见尼赛头人时的那股血腥味儿,在他鼻腔里苏醒。他想,原来,从第一次见尼赛头人甚至更早,自己就被算计进了一个惊天阴谋。

他问:“那你们为什么不干脆继续骗我,就说我父亲是被拉木杀害的?”

阿尼嘎说:“没什么理由。头人不想这样,我也不想。”

翁青闷着头不说话,心里已是乱作一团。

阿尼嘎沉默许久,语气变了:“孩子,头人的话我带到了。但我还是必须告诉你,如果你听了头人的,就注定要一生流落他乡。他安排扎西明天见你,该怎么说怎么做,你心里得有数,我这把老骨头是帮不上你了。”

阿尼嘎走了。夜空繁星闪烁,群山在星光下影影绰绰。翁青的第一个念头是逃走,先是担心会有人暗中盯梢,后来转念一想,就算能逃出去,也不正合了尼塞头人的心意吗?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头人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若不依从,他一定会杀人灭口,而且,一样能把杀害拉木的罪名安到自己头上。

翁青不知所措,巨大的悲哀和恐惧涌上心头,无助如暗夜里的任意一朵罂粟花。

第二天近午,扎西来到翁青住处,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从门里照射进来的阳光。

与翁青同屋的驮子门都出去看塔朗人熬制第一锅鸦片了,屋里就剩翁青一人仰靠在卷起来的毡被上发呆。扎西在门口眯着眼站了一会儿,待眼睛适应屋内的阴暗,才过来坐到翁青身侧的一具马鞍上。

他问:“阿尼嘎都和你说了吧?”

翁青嗯一声闭上眼睛。

“你怎么想?”

“我有得选吗?”

扎西幽幽地说:“是啊,我们都没得选。”出乎翁青意料的是,他的话里透着忧伤。

翁青坐起来,盯着扎西的眼睛说:“您是未来的头人,还做着强占塔朗的梦,怎么没得选?”

扎西警惕地转头探看门外,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翁青小声。翁青接着说:“在你们眼里,我,我父亲多登,不过都是泥地上划出的棋盘里可以随意摆布的石子。”

扎西摆手止住他的话,问:“你见过央金措吗?”

“见过一次。”翁青心里犯了嘀咕——这头人的儿子,究竟在绕什么弯子?

扎西的语气柔和得像阳光里的轻风:“央金措是佛祖赐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她的美丽善良,只有十五的月亮可以比拟。遇上她,是我前世修的福。我在佛祖前发过誓,如果能得到她,今生今世都会像爱自己的眼睛一样爱她。”

翁青很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你父亲会让你迎娶央金措的。”

扎西苦笑着说:“前提是央金措得坐上塔朗首领之位,而她父亲拉木是死也不会让塔朗回到女人当家的年代,他只会让儿子继承衣钵。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让央金措继位,也绝不可能招尼塞头人的儿子做女婿。儿女的幸福,在两位父亲看来,都不及鸦片重要。”

翁青:“所以,你们想除掉拉木。”

扎西摇摇头:“是我父亲想的,我从没动过这种心思。我爱父亲,他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但这些年,人老了,性情似乎也变了。我今天来见你,不过是完成父命,你也不用太焦虑,到了明天,事情或许就会出现转机。”

翁青心里一震,问:“什么转机?”

扎西咬咬牙说:“有时所谓没得选,其实只是不敢选。”

翁青愣住了,不明白扎西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他只隐隐觉得,眼前这位头人的继承者,似乎并不和他的头人父亲一条心。

这时,屋外传来由远而近的笑谈声。是同屋的驮子们回来了。听得出他们很兴奋,刺激他们的不知道是熬制鸦片的塔朗女人,还是飘荡在空气中的鸦片气味。

扎西起身说:“这样吧,我告诉父亲你还没想好,明天回他话。”

翁青愣了愣,问:“那明天怎么办?”

扎西边走边说:“明天太阳出山时,你就知道该怎么说了!”

刚要出门,他似乎又想起什么,转身问:“你知道你父亲逃走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按理,别说和首领的女儿,就是和首领有私情,在塔朗也不算大事。”

翁青愣住了:“什么原因?”

他笑道:“看来阿尼嘎这个老好人没敢讲。其实,次仁措本来是我父亲的情人!要是她不被我父亲拐走,就是眼下的塔朗首领,我父亲还用得着动今天这心思?你瞧,我们的父辈都是些什么人呀?”

夜里,翁青辗转难眠。此时,他并不为自己何去何从而忧虑,满脑子都是一个想不明白的问题——明日太阳出山时,扎西说的那个转机会不会出现?如果出现,又会以什么样子出现在什么地方?

阳光刚照进罂粟地,尼赛头人和拉木首领就在拉木的大石房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声音从窗户传到外面。

拉木:“他们干嘛要跑?”

尼赛头人:“这话该我来问你吧。”

“央金措留了一封信,说是有咱俩在,他们看不见未来!你到底对他们说了什么?”

“扎西也留了信,信里也是同样的话,我还想问你,你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

“我啥也没做!你说了什么?”

“我啥也没说!你做了什么?”

“除了塔朗女人,硕曲男人没见过别的女人吗?”

“除了硕曲男人,塔朗女人勾不到别的男人吗?”

听见动静的人们聚集到大石房外,个个一脸茫然。翁青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走到人群中的阿尼嘎身边说:“可能是扎西带上央金措跑了!”

阿尼嘎白了翁青一眼:“小子,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翁青没管他,又说:“两个大人物,吵得那么大声,像泼妇。”

阿尼嘎没再阻止翁青,压低嗓门说:“他们就是吵给外面听的呢!”

话一出口,他紧张地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才舒了一口气。

翁青问:“扎西和央金措会往哪里跑呢?”

阿尼嘎没好气地说:“反正不会像你父亲那样亡命天涯。大人物的子女,躲个一年半载回来,谁也拿他们没辙。”

翁青又说:“这下,头人的计谋落空了!”

阿尼嘎伸手堵住翁青的嘴,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欣慰。

尼赛头人气咻咻地出现在大石房门口时,拉木首领的话音跟着他的脚后跟飘了出来:“离开塔朗吧,这里只容得下朋友,容不下小人!”

尼赛头人站住了,凶狠的眼神扫过围观人群,在翁青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让翁青的脊背发凉。他朝阿尼嘎招手,等不及阿尼嘎走近就挥着手吼道:“召集人马,把货物都驮上骡马,离开这个鬼地方!”

阿尼嘎凑上前明知故问:“阿则,发生什么事了?”

尼赛头人唉了一声,瘦高的身躯似乎矮下去一截。他说:“是扎西,塔朗的又一朵罂粟花迷了他的心窍。他背叛了硕曲,抛弃了我这个老父亲,和拉木的女儿央金措私奔了!”说着,迈开大步走向罂粟地,边走边嘟囔:“好啊,好啊,这下遂了你的愿了。我看你怎么过硕曲,我看你怎么过硕曲!”

翁青意识到,这话应该是在说拉木首领——如果他放弃和尼赛头人合作,自己贩运鸦片,处于烟道必经地的硕曲河谷,轻易过不去。

尼赛头人走到草地边沿,两手叉腰,举头眺望远方,呆呆地站了许久。一阵突起的东南风撩动起他面前的罂粟花海,远处的山顶,轻云聚合。阿尼嘎上前说:“阿则,大家已经分头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尼赛头人挺直了腰,指着前方问:“当初多登是朝那个方向跑的吧?”不等阿尼嘎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一封信,就留了一封信!养育了这么些年的儿子,临了,变成了一张纸!”

阿尼嘎说:“阿则,我带人把他追回来吧!”

尼赛头人猛地掏出盒子枪,朝天上抠响了一梭子,扯着喉咙大喊:“逃吧,都逃吧!”

枪声惊起了罂粟地里的许多鸟儿。拉木首领拎着一把长枪出现在大石房的天台上。

尼赛头人提着枪喘着粗气,回过身来对阿尼嘎说:“通知大家,咱们立马回硕曲!”

阿尼嘎急了,声音带着哭腔:“阿则,您还是让我带几个人找找扎西吧!”

尼赛头人伸手抚抚阿尼嘎的脸,语气变得柔和了些:“咱们是老弟兄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就算你把他找回来,我还不一枪崩了他。”

他冷眼看看翁青,话却还是冲着阿尼嘎说的:“这孩子和他父亲一样,带给我们的,都是晦气。他能管住自己的嘴吧?”

阿尼嘎连连点头:“他不是个多嘴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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