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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缸

甘孜日报    2024年08月19日

◎黄孝纪

我上初中之前,我家一直居住在大厅屋一角的两室一楼。这栋青砖黑瓦的老房子,年岁已久,在我的印象中,就一个“黑”字了得。墙壁是黑的,瓦是黑的,门窗是黑的,楼板是黑的,屋梁是黑的,屋角落是黑的,鼎罐锅子灶台碗柜全是黑的,水缸里的水感觉也是黑的。从亮晃晃的外面回来,一进屋,眼前顿时一黑。要稍稍适应,借着小木窗里照进来的光,才渐渐由模糊而明晰起来,不过依然还是一个字——“黑”。

前室起居,后室睡觉。由后室上楼,木楼板上摆满了坛坛罐罐,谷廒木柜,以及一大堆干柴。我家的水缸就在前室进门的地方,紧靠着与邻居共用的隔墙,推开的黑门扇刚好能够避免触碰。水缸是一个广口仄底的圆形大瓦缸。缸口挨墙搁置了一块长木板,一尺宽许。板上面放了两个浅底大瓦钵,一个钵里是大竹筒水勺,另一个钵里是小竹筒水勺,竹片勺柄修长。儿时,我们相互间常猜一个谜语:“喜鹊尾巴长又长,白日洗澡,夜里歇凉。”谜底就是竹筒水勺。一年四季,水缸处的泥地面总是潮湿的,乌黑。

每天早上起床后,我的父亲或母亲,就会挑一担木水桶,到村前柏树下的水井挑水,一桶一桶提了,哗哗倒入水缸。如此反复挑两三担,水缸就满了。挑水的时候,水缸地上会积了水。光着脚板,能感觉到水渍从脚丫子间渗出来。夏秋之间天热,泡茶,煮饭,洗碗,洗澡,水用得多,傍晚收工回来,还要挑一两担井水。平日里,我们惯于喝生水,口渴了,拿了小竹筒水勺,舀一勺子水,咕嘟咕嘟一番牛饮。

小时候我爱打架,是村里有名的。我的小名叫鼎罐,是接生婆婆给取的,说我一出生就爱吃大饭,她笑称能吃完一鼎罐,从此就有了这个名号。我爱吃大饭,自然力气也大,打人也重手重脚。每当村巷子里响起了哭叫声,村人说,多半又是鼎罐打架,把人打哭了。挨了打的同伴中,也有不少嘴硬又赖皮的,比如永红。他的小名叫砂罐,我们碰到一起,玩着玩着就打起来了。以至村人都常取笑他:“你是砂罐,他是鼎罐,砂罐怎么碰得过鼎罐?”

砂罐有一个绝招。每逢跟人打架输了,他嚎啕大哭,鼻涕横流,双手从地上抱一块砖头,就要去别人家砸水缸。越是阻止他,他哭闹得更凶,只得又打他。他更加拼死拼命,大声嚷嚷要砸水缸,嚎啕着,拖都拖不住。有几次我跟他打架,他硬是震天动地磨蹭到我家门口来了。而保卫我家的水缸,是我的底线。这时候,我心里其实很害怕,万一他砸了我家水缸,那就不得了。好在每次,我的母亲能及时从屋里出来,好言细语劝慰他,一面拿下他紧抱着的砖头,顺手给我几巴掌,甚至几柴火棍子。母亲笑着对砂罐说:“我给你兜盘子。”说着便进了屋。砂罐的哭声也渐渐小了,站着不动,一大群人围观。母亲端了暗红色的小木圆盘出来,抓了盘子里的花生,一把一把,兜进砂罐的衣裤口袋,鼓鼓的。砂罐获得了赔礼道歉,哼唧哼唧,走了。

砸水缸的绝招,耳濡目染,顽童们都无师自通。家有调皮捣蛋的男孩,家长们难免都要或多或少给砸上门来的泼皮兜盘子。兜盘子成了本村乡俗。我也曾多次兜过别人家的盘子,我抱着砖头,哭喊着要砸烂人家的水缸。不过其时,我心里挺害怕的,并不敢真砸。村里也极少听闻谁家的水缸真的被砸了。

临近过年,村里干塘分鱼。鲤鱼和鲫鱼生命力强,用桶子提回家,还是活溜溜的。我很喜爱这些大活鱼,母亲也有她的打算。我便捉了几条,放进水缸养着。只是养了鱼的水缸,水容易变脏,需常洗缸换水。春节期间,村人有做米豆腐的习俗,黄灿灿的,软嫩嫩的,切成拇指大的方墩,清水煮热,捞出装碗,加汤料,自己吃,待客,都是上好的点心。母亲有时从水缸捞一条鱼,剖边切碎后,煮汤,放上油盐豆酱姜丝葱花辣椒灰,色香味俱全,浇在米豆腐上,实在是好吃得很。

我小时候据说运气低,经常吓着了。吓着了,照村里的说法,就是魂丢了,得喊回来。许多个黄昏,夜色已临,母亲挑了满满一水缸井水,点了灯盏。她把我叫到水缸边,双手扶着缸沿,低着头,看水缸里我自己的影子。母亲为我喊魂:“清和(我小时的名字)嗷,你哪里吓着哪里来啊,鸡进窝了,鸭进栏了,你跟着妈妈到屋里来啊……”母亲反复地呼喊着,神情越来越悲伤,声音越来越凄厉。

这凄厉的喊声,至今仍萦绕在我的耳边,那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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