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绒藏格

年过半百的父亲是地道的农民，只读过小学三年，大字不识几个。在父亲他们那个年代，他算是同龄人中较幸运的，三年受教育的经历使父亲比别人多识几个字，但父亲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吃着识字少的苦，特别是近几年考驾照，常使他们无奈与心酸。父亲和所有男人一样，骨子里自带一种征服欲，希望能开着车在高原驰骋，像雄鹰一样享受自由与远方。可“科一”和“科四”的理论考试让父亲望而却步，虽然他早已掌握了基本的交通规则和驾驶技巧，可把现实的实操转换为理论知识一点都不简单，但如果不去尝试，自己与成功的距离永远无法缩短。那夜，窗外呼啸的狂风惊醒了正在熟睡的父亲，月光穿过窗户照亮了狭长的卧室，窗外高大的核桃树趁着月光斑驳的映在父母绿色的被子上摇曳不止，父亲透过窗户遥望天边的启明星，闪耀的星光似乎在鼓励自己，那天他望着启明星等来了太阳，考驾照的种子也在心底埋下了。

贫穷和志气有时是同胞兄弟，整日与土地打交道的父母，在接受大地粮食的同时也吸收了它的精神。当家里是否有车成为衡量脱贫与否的重要标准之一时，努力了半辈子的父母，不愿再贴上贫困户的标签。商议几天后，决定拿出几年来的所有积蓄添置一辆车。他成了他们打败贫困的战胜品，也是他们多年奋斗的结果。父亲在车内铺上了精心挑选的藏式卡垫，装上给予他心灵慰藉的金刚结和哈达，它们将会一路伴随他，给予希望和好运。

当父亲在4S店第一次坐上车时，他把粗糙干裂的手放上方向盘，高兴得像个孩子，不停地转动方向盘，刹那间指缝里黑乎乎的泥垢使他脸上多了层红晕，赶忙把手从方向盘上收回，用右手食指指甲扣除左手指缝里的泥垢。但脑海中不禁呈现自己开着车翻过雪山、越过草原、穿过峡谷回到村里时得意又满足的姿态和载着家人自驾去拉萨的美好。过去，父亲常借邻居家破旧的拖拉机去香格里拉格咱乡用苹果换土豆，虽然拖拉机能装运大量的苹果，但轰隆隆的噪声常使父亲在夜晚承受耳鸣的痛苦，滚滚的青烟似乎在挑战父亲视力的穿透力，雪地里冷风夹杂飞雪直侵眼帘，使父亲患上了眼疾。更糟糕的是一路的颠簸使原本清香透亮的苹果在到达目的地时早已失去原本的鲜活，丢掉了苹果原有的价值，换不到好的土豆，这让夸赞苹果的父亲略显尴尬。过去父亲也为了节省车费和追求效率，骑着摩托车走过春夏秋冬，任凭雨水侵袭身体，寒风浸透肌肤，可岁月最终夺走了父亲的强韧，常要遭受风湿的折磨，不得不舍弃他的老搭档，把岁月交给车子。

有了车，很多问题都迎刃而解，父亲嘴角微微上扬，但很快愁容代替了笑容，皱纹在父亲黝黑的脸上堆成了一座山。他从未开过车，这次特请姑父前来取车，也想抓住机会偷师学艺，曾经父亲也总喜欢坐在别人的副驾驶，像个学徒一样学习，不时提出一些疑惑和问题，遇到过好心人会为他详细讲解，也遭受过白眼。父亲和姑父开着新车满载喜悦，在临崖路上攀岩而上，父亲坐在姑父旁边目不转睛地学习如何换挡等细节，不知是父亲天资聪颖还是兴趣使然，在姑父地带领下他很快就可以单独驾驶了。接下来的几天里，父亲常去村头那块遗弃许久的荒地里练习，密密麻麻的车辙印满了地面，我知道车辙走过的地方也走过父亲的梦想。有时我也会陪父亲去练习，可人都是惜命的，我对父亲车技并没有多大的信心，总坐在小时候放牧时常坐的那块石头上，观看对面四季常青的松树和换了颜色的杨林，还有半山腰的那块充满神奇传说的石头。奶奶曾给我讲过，那是一块被征服的石头，过去常有罗刹女在此横行，祸害苍生，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一天，惊动了山对面的修行者，他用金刚杵堵住了罗刹女的嘴，眼前的岩石便是罗刹女的嘴巴衍变而成。小时候看到那块岩石时常感到害怕也总衍生出许多故事，但现在眼前的岩石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岩石，经不起任何想象和故事，失去了魔力与威慑，但奶奶和童年又会在心底重新活过一次。经过一个月左右的练习，父亲完全掌握了开车的技能。可驾照的缺失把父亲困在家里，像折了翅的鹰，天高任鸟飞，可他却怎么也飞不起来。父亲每天看着自己的车停在用木板和破布拼凑而成的“停车场”里连县城也到不了，百感交集，一天深埋已久考驾照的种子萌芽了，他打破了“科一、科二”的压迫和自己的担忧，决定去考驾照，可遭到了家人一致反对。理由是父亲不识几个字肯定过不了“科一、科二”的关，加之年老记忆力不好，可父亲坚信村里有些没读过书的年轻人能把驾照考下来了，自己肯定也行，他的坚定让人感到些许感动与怜惜，最后在母亲的支持下开始了他的考驾照之路。

过完年，父亲背着他每次外出打工时的那件水洗牛仔双肩包，装满一个月的干粮和换洗的几件衣服，踏上前往丹巴考驾照的路途。鼓鼓的双肩包压得父亲的背有点挺不直，但梦想给予了父亲力量，他坚定的步伐转过村口的小道，流水潺潺、落叶追随风的方向，我目送着父亲的背影在村口消失，仿佛看到了求学时父母目送我离开一样，心里咯噔一下，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欣赏父亲的勇气还是在担心，此刻只想跑过去给父亲一个拥抱，但足下似乎有千斤重的东西使我迈不开步。虽然每次过完年父亲都要去外地打工为家人讨生活，但这次意义不一样，父亲是去追求自己的梦想，一种可以改变自己生活方式的梦想，他要过雪山、草地，山谷，转三趟车才能到达目的地，我在心中默默祈祷父亲能在山的那边遇见不一样的自己，几十年来，父亲为了生活早就压弯了脊背，在压力的充斥下几乎未曾仰起过头。西边山头阳光洒满了半山腰，我在原地呆立了几分钟，母亲也望着父亲消失的村口同样出了神，嘴里念着六字真言，反应过来才说了声：“走吧回家，你父亲是见过世面的人。”我不知道母亲的这句话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我。只看到母亲的双眼早已红了却不见眼泪落下，可能走过半辈子的母亲早已习惯了离别吧。

后来，父亲打电话告诉我，他和几个没怎么读过书的叔叔都吃了不识字的亏，读过书的人很快能轻松通过考试，而父亲他们却要借助几个认识的字和符号来识别答案，这比在1000只羊里识别出1只还难，好在他和那些叔叔常坐在一棵百年的杨树下分享自己的备考技巧，偶尔也分享从老家带来的干粮，打一壶酥油茶，孤独未曾找上过门，但自卑感总能找到缝隙探出头。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父亲和他的考友兄弟们都通过了考试，顺利拿到驾照，在拿到驾照的第一时间，父亲把驾照发到了家庭群里，等我还没发出祝贺的话语，父亲的驾照又出现在了他的朋友圈，我看到驾照背景里父亲蹭掉了漆的皮鞋……

拿到驾照后的父亲比平日自信了不少，常常肯定他当初抵御贫困让妹妹我们读大学的正确性和驾照的重要性，鼓励我们有想法就要趁着年轻去追求，不被未知的恐惧吓退，只有上了路，一切才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