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4年08月28日
◎罗绒藏格
村口那块喷有“然乌湖”的石头成为驻守日木村的勇士。几年前乡村旅游盛行,我们村被评为4A景区,随着景区的创建,游客中心建筑如雨后春笋。附近花草树木也都沾了光,连那些本该成为石槽、石舂的石头摇身成为村里最宝贝的物件,石头的命运和价值因几个红色大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几百块的农具成为了打卡地标。每当有人经过村口时,都会驻足谈论石头的形状,有人说它像神鹰,是萨格神山山神的化身,保佑日木村五谷丰登、日益富足;也有人说它是萨格神山的天犬,屹立在村口守护人民免受疾病和灾难的侵害。更有人赋予它极具丰富和充满神奇色彩的故事,使它更具人格化和神格化。只有石匠经过时,次次都说,它只是众多石头中的一块,最先它横卧在然乌河里,经过历代的冲刷与洗礼,其表面光滑圆润,条理分明,回应每段流逝的岁月。曾几何时,每当他经过河边,给它打造过不少形象,可做石槽似乎有点窄,做石臼不够高,做艺术品又没找到能完美展现它纹路的产品。这块孤傲的石头,只愿以自己的形象出现,周遭的石头在时间的长河里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形象,只有它固执己见。但石匠,唯独偏爱它,觉得它和自己一样孤注一掷。几年来,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属于它的独特角色,未曾想到在寻找的过程丢失了它,每次在村口相遇时一种惋惜之情和责备之感油然而生。石匠把为每一块石头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命当成自己的使命,未能为它找到绽放生命异彩的角色,成为了石匠众多遗憾中的一个。
石匠,是村里唯一石匠。今年60出头,常年与石头打交道,让他看起比同龄人苍老许多。岁月对他是残忍的,亦如他对石头的狠劲。皱纹早已爬满了他的脸,沟壑般的脸部,堆起的笑容根根凸显着沧桑、艰辛,苦难完美复刻在他的脸上,没有一寸肌肤能逃脱。佝偻的背似乎是被生活压垮的,从垮掉的那刻起再也没有直起来过。村里很多小孩常被他的容貌吓到。传言,有次邻居家小朋友在放学途中看到他朝自己的方向走来,便远远跑到路旁的玛尼堆后,直到他离开后才敢探出头,虽然每次遇到小孩他都想以笑脸相迎,但还未送出去的笑容总碰到冰冷的后背。其实,那玛尼堆是他耗时三个月未收取任何报酬一字一字雕刻出来的,是全村人民精神寄托处,可如今却成了孩子们躲避自己的场所。这也不能怪孩子们,因为村民常吓唬小孩:“再不听话,就把你送给石匠。”以起到恐吓作用。实际上,石匠只不过长得不好看,为人善良、老实、敦厚、勤奋。村里每户都有他打磨的石臼、石槽。他打造的产品可以用好几代,如同他的秉性,坚不可摧。石匠本着对自己打造的产品负责的态度,免费为村民提供售后服务,成为村里唯一一个提供终身免费售后服务的匠人。由于,产品质量佳、售后快,村里每户都用不尽他的产品,本村市场常处于饱和状态,他只能到邻近村、乡、县寻找市场,这几年村里很少再看到他的身影。
我最近一次看到他是在抖音里。视频里,他右手拿着铁锤,左手夹着一根烟,行走在新打出来的石槽、石臼间,空气里飘拂着石屑,他正在推销自己的产品,“一个石臼1000元,外加一条烟。”看到这幕心头隐隐作痛。料想物产极度丰富,网络购物极其便捷的当下,目不识丁的农牧民也被卷上了全民冲浪的浪潮,有些无奈与欣慰。欣慰的是常年处于时代边缘的人开始反复学习上网、拍摄、发布、推销产品,其背后的艰辛对于目不识丁的他们是不可言喻的。但努力接受新东西、新知识给人一种安慰。
记忆里,石匠是我们村最早起床的人。晨曦里,总能听到铁锤敲击石头发出清脆的“噔 噔”声。那响声有时从山间传来,有时从河边传来,有时从地头传来。总之,只要有石头的地方,就能听到铁锤石头的响声。我想,村里的每棵树,每一株草,每一个老人都能清晰地记得锤击石头的声音和一个人热爱生活的激情。也许村里的每块石头正等待石匠的发现与塑造,但它们可能永远也等不来了。每户家中石头的器具日渐减少,塑料制品悄悄替代石具,石具正走向展览厅,石匠在历史长河中成为一块石头,带着几代人的记忆沉入大海。
石匠的手,每天与石头、铁锤打交道,破裂又粗硬,像正在脱落的老树皮。指缝里的石屑早已和皮肤融为一体,分不清哪块是肌肤,哪块是石屑。左手铁棒的印痕,右手铁锤把子的痕迹,常使他开玩笑说:“我是双手带有无形棍棒的人,是本村最具力量的男人。”殊不知,他是全村最辛苦、最隐忍的人。只有在酒后,他才最舒坦,忘记石头、忘记生活。平日里从不饮酒的他,只在逢年过节让自己醉生梦死。躲在屋后老柏树下喝着一瓶15元的45°尖庄白酒,枕着近几年打的石槽。听说,有一次他喝醉,朋友发现他时,正在酣睡中,眼角有几滴泪珠还未干,醒来向朋友诉说:“我梦见这些堆了几年的石槽终于售出去了,它们摆放在不同家庭的院子里,有些盛着水,有些倒有猪草,每个石槽前都有猪牛羊在享用食物,每个石槽都绽放了生命之花,实现了价值,给石头和自己有了一个交代。”不由地激动起来,泪水再一次占满他的双眼。
然乌河畔的石头越来越多,可再也听不到锤击石头的声音,时间裹挟着时间向前,没有石匠的世界似乎多了些许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