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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麦子

《甘孜日报》    2015年12月07日

   ■南泽仁
   提早跟母亲说起,八月间会带上雍贝去洛古烧糌粑,顺道看望她。母亲说,会为我们准备簇新的棉被,语气带着欣喜。她是一个沉默寡语的人。
   一路回还,天透彻的蓝。路边的青草衬着各色野花,鲜明耀眼。山顶上,几朵雪莲在冷风中展开矜持的紫,像那些思念婚嫁远处的姑娘。抵达县城,灯孜喇嘛自驾吉普车来接迎我们,车上还随从了两名小喇嘛。一下车,他们就来牵住雍贝的手,脸上露出苹果红的笑容。他们会与我们一道去洛古山上,阿爷和父亲的墓相隔不远处,面朝阿热贡巴的方向。灯孜不熟悉阿爷的墓,便带着小喇嘛直奔父亲墓前,仿佛父亲还在人世那般殷切。父亲在世时,曾将野人寺的小喇嘛们一个个送往德格扎科学习苯教经文,他们去了,大多受不住清苦,父亲又会托德格的友人为他们送去酥油糌粑或一点钱物,那鼓舞像暖阳一样远远地照着他们,直到他们学成归来,能将一摞厚重的经文一页页念薄。如此,父亲又会许他们一个将来(去西藏昌都登青寺深造)。灯孜还没去成登青寺呢,尽管如此,他依旧坚信父亲许下了诺言就一定能够实现。围绕阿爷墓边的松林上牵挂的玛支经幡都风化了,像枯叶。雍贝帮衬我解开新买的玛支经幡重新布满松林。风中,它们哗然,像一场盛大的超度。在林中捡了数颗旧年的干松果,堆放在墓前燃烧,火势旺盛的时候就把带去的糌粑、糖果、白酒逐一倒在上面烧灼。火红的火苗和蓝色的烟雾,是送往隔世的人间烟火。灯孜浑厚的诵经声随风传来,与玛支经幡的哗然一起飘向了远处……
   母亲居住的尼慈村庄,在野人寺庙的后方。灯孜的吉普车又载着我们驶向了尼慈,一路上的麦地都还给了草,它们荒芜壮阔地在土地上随风飘迎。公路在村口一株巨大的铁杉树前止住了,像指路,它把四根枝干整齐地伸向了蓝天。路边,一排新鲜的柴垛在静待冬天。格勒阿德背着沉重的湿柴,埋头朝柴垛走来。我唤她,她迟疑了片刻才认出我,认出我时,她提起围裙去擦拭额上的汗水还有脸颊泛起的一点红晕。他的孩子们个个长得好看,可是都走不出山去。最小的儿子,长着格萨尔一样的胡子,去沙德卖牛种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姑娘,给他生下一个女儿之后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他也没去找过。在这样一个幽僻的深山里,于一个外来的年轻女人而言,日子是过得寡淡、清净了一点。格勒阿德指着对面的石屋,示意让我去串门,我点头答应,她躬身作揖般双手去拉动胸前打节的皮条,背上的湿柴河流一样哗啦啦地汇入柴垛里。母亲的房屋是一个很大的老宅子,横亘在村子的最上方。再往上走就是神山,牧场,河流和磨坊了。尼慈,依旧孤寂而沉静。
   叩响母亲的家门,母亲和她的爱人桑吉就开门来迎我们了。母亲从头到脚被时光照得温和而陈旧,头顶的青布帕子上缠绕着几绺暗红的头绳,洗得发白的青布藏服,一双轻便布鞋。见到我们她灿然一笑,像一次崭新的盛开。桑吉,看看我们又去看母亲,之后无措地搓揉自己的双手,像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我请雍贝称呼他:阿普。雍贝叫得很低,像是叫给自己的耳朵听。进入厨房,宽敞明亮,两眼窗户一个朝东,一个朝南开着,朝南的窗外面是一块碧绿的菜园,几朵野山葱在丛中开着淡淡的百花。从前的火塘被填平了,上面放置了一个庞大的钢炉灶,炉门紧闭,一个茶壶和两口蒸锅正沸腾热气。待我们坐定后,母亲在炉灶和案板间轻盈地来回奔忙。桑吉从屋外抱进来一个沉重的木桌,墩放在我和雍贝面前,母亲在上面摆满了各色菜肴和一叠麦子馍,热气丰饶着我和雍贝。有母亲的日子就该过成这样,我大口地咀嚼,吞咽,吞咽的还有一些隐隐浮起的情绪。母亲和桑吉坐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我们。
向晚,落日的余晖照亮了母亲的院坝,我和母亲立在院中,看着周遭的大山像怀抱朝我们逼近,越来越暗淡,越来越厚重。 母亲把我和雍贝安排在锅庄边上歇宿,锅庄许久不曾使用过了,却仍旧感觉温暖,它曾一次次地点燃母亲和妹妹南吉智美的希望。一声吱呀,母亲随手关闭了壁上的一扇窗门和窗外的夜。.
   清早,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投射进来,屋子显得古旧,宁静。几盏清脆的马铃声由远而近,忽然门口就闯进来一张圆润的小脸,他羞涩地喊我:阿芭格格(大姨)。又去喊雍贝:兄兄(弟弟)。雍贝惊喜地去拥抱他,他是南吉智美的小儿子,吉迈。院坝的几根柱子上栓着南吉智美从牧场上赶来的马匹,它们头戴红布包金边的笼头,额中镶嵌着一块小圆镜,日光被折射出耀眼的光景。耳朵两侧垂放着两朵红色的毛绒花,如此喜气。南吉智美正忙着从马背上卸驮子,见着我,她咧嘴笑了,眼眶里瞬间噙满泪水。卸下驮子的马儿轻松地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显出矫健。卸完,南吉智美抱起雍贝托举在马背上,吉迈也骑上了另一匹马,南吉智美牵着两匹马,不时回望马背上的两个孩子,朝磨房沟水草丰茂的草坪深处去了。母亲小心翼翼地去打开驮子里的酥油、奶渣和居多,展开在一根长凳上,它们被大黄叶片包裹着,散发出怡人的清香,令人向往。南吉智美是幸运的,母亲教会了她从奶汁里提取能与碧叶如此匹配的色泽。
一辆摩托车摁着尖利的喇叭驶入院坝,他是母亲的三女儿珀萨的男人,叫朵几。母亲说,珀萨又有身孕了,不便骑行便托朵几来会我们。珀萨长得娇小玲珑,十六岁就能一个人看守牧场、挤奶、放牧。十七岁就嫁给了朵几,独自承担起朵几家牧场上的所有活路。她的    第一个孩子在牧场上早产生下,极度缺氧后成了脑瘫。那孩子从来不在晚间睡觉,珀萨会从晚到早地一直陪伴他,哄他,一声声地喊他泽仁(为了孩子能活得久一点,给孩子取名叫泽仁)。时常听到母亲说珀萨会晕倒,一次在河边,一次在磨房里,背上还背着一袋糌粑,撒了一地的白,路人唤醒她时她全身冰凉,起身就忙着去捧起散落的糌粑。还是在牧场上,珀萨又产下了第二个儿子。她说,早晚有一天自己会离开人世间,到那时,就有人替自己照看泽仁了。春天,珀萨就带着两个孩子一起上牧场,小的照顾大的,小的孩子每天不厌其烦地为哥哥泽仁穿上鞋子,希望他忽然就能站立在自己面前,像长大了一样,高过自己。冬天,珀萨又带着两个孩子下牧场去,村里的人要办喜宴了,珀萨的婆婆会对珀萨说,穿上你那些好看的衣服跟村子里的姑娘们接亲、送亲去,孩子们有我呢。那时,珀萨会穿戴漂亮地飞奔出去。这不由得让我想到了鸟儿和翅膀,珀萨是快乐的。我在九龙时,每年三月八日她都会约上南吉智美从牧场上赶到县城过妇女节,她穿戴些时下流行的服饰,比如超短的马裤配上超长的皮靴,还有短小的夹克,耳垂上佩戴两朵梅花瓣的金耳环,藏语夹杂着汉语愉快地跟我讲些发生在她身边的事情,从不诉苦。我和南吉智美伴在她的一左一右,感受着来自她的快乐。其间,她的电话铃声会像闹钟提示音一样不断响起,她会不时地挂断,电话铃声仍旧不停响起,她这才接通电话说,实在想来接我就开小汽车来吧,摩托车风大。这样回复后,电话陡然间变得安静了。南吉智美好奇地打探,又是哪个?珀萨坦然回话:不知道,说是想骑摩托车来接我回牧场。珀萨的内心定然有一道格外明亮的阳光,我无从想象柔弱的、内心艰难的她面对生活会如此从容,我不及她。   去年,母亲打来电话告知我,珀萨的泽仁过世了,过世那早开口喊了一声阿妈。这一声阿妈是报答!珀萨不吃不喝,也不开口说话,她的快乐和豁达被她的泽仁带走了。我因为疼爱珀萨,也会觉得朵几的亲切,仿佛我众多的妹妹中多了一个弟弟,希望他多爱惜她。
母亲从院子里挖来一堆白萝卜和洋芋,擦去泥土后装进南吉智美的驮子里。又为朵几装些远嫁矮山的小女儿带来的嫩玉米、桃和梨。装得精细,像包裹爱一样,一层又一层。桑吉默不作声,坐在钢炉灶面前啜饮小瓶装的白酒,看着眼前的我们,他的内心定然自足丰盈。就在这样一个早晨,我们围拢在母亲的身边,又相互道别各自离去了。
   日子,像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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