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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开在时光里

甘孜日报    2016年09月26日

    ■洛迦·白玛
   
    天色开始暗下来,一轮满月悄悄爬上东方灰白的天空,这个坐落于山间的小村子已在风中散尽了它的炊烟。河水静静流淌,河岸上,一株粗大的桃树静默着。
    离桃树不远处,有一座简陋的两层楼房,典型的藏房,下层牲畜,上层住人,窗框上画着色彩鲜艳的花纹,透过窗户,能看见屋子里一个苍老的身影。
    她小心翼翼地把木箱从床尾摆放着的柜子上取下来,箱子是旧时的样子,松木的,四面雕花,有几道隐隐的裂纹伏在箱面上。箱子上面别着的锁也是旧时的样子,黄铜小广锁,有着绿色的锈迹,上面的花纹已模糊不清。而那把用作钥匙的小铜片却是铮亮的,每一天,那小铜片都会在她手里被摩挲好几遍。
    她把小木箱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在箱子前缓缓坐下,慢慢地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把垂在耳旁的几缕白发夹到耳后,然后双手合拢上下搓了搓,再轻轻地覆上自己的脸。尽管指尖粗糙,她依然能清晰地摸到自己脸上纵横的沟壑。
    唉,真的是老了啊。
    她叹着气,浅浅的叹息声在静夜里荡漾着,消失在门前那条小溪潺潺的水流声中。
    取下套在左手手腕上用绳子系着的小铜片,她握着铜锁,把小铜片插进“一”字形的锁眼里拨弄了几下,一声轻响,铜锁应声而开。取下锁,她仔细地摸了摸那上面的铜锈,摸了摸箱面上那几道裂纹,又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左手手背,那上面布满点点褐色的老年斑,皮肤松弛起着褶皱。
    打开箱子,露出一排用不同颜色和材质的布料包着的东西,摆放得齐整有序。她拿起一小块灰色麻布包着的东西,慢慢打开,一颗桃核从布里露出来,那是一颗几十年前的桃核,因时常把玩,颜色变得红亮。
    她还记得那年,他从山里摘来一麻布包的野桃。他对着她笑,眼睛闪亮,汗水从额头开始冲出几道黑色的花纹印在他红红的脸蛋上。他身后跟着洛让,拖着鼻涕,卷卷的头发上沾着草叶,也咧着嘴跟着傻傻地笑。
    他们在河边洗干净果皮上的细毛,他从里面挑出最大最红的给她,拣出最小的那个给自己。吃完果肉,他们把最大的那颗桃核埋在岸边的土里。
    后来,她悄悄地留下最小的那颗桃核,洗干净,从装桃子的麻布上扯下一块包上,装进兜里。
    一粒种子开始在河岸边生长,有风,有雨,有阳光,它静静地生根、发芽……
    那年,她七岁,他十岁,洛让八岁。
   
    暮色渐浓,村子里渐次跳出几盏灯光。月光穿过桃树枝,被剪成一小块一小块浅浅的光影。河水泛着淡淡的波光,和小窗户里透出的光一样微弱。
    她取出一张用白棉布包着的照片。照片已经泛黄,上面的人像不是很清晰,只能依稀判断是两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
    老了,都老了,你送我的东西,还有我,还有洛让,我们全部都老了,只有你还是年轻的。
    那是他和洛让第一次赶马帮到城里去时拍的照片。此前,村子里从没有人见过这种能把人装在里面的薄薄纸片,于是,在惊讶的“啧啧”声里,照片被村里人正面反面、翻来覆去地传递、查看着,仿佛那是代表着某种隐喻的神秘之物。
    最后,他把照片交给她。
    河边,那株他们种下的桃树已经长大了,满树的桃花开满枝头,象一团红云。他把照片递给她,说:你收着。他的眼光像太阳,晒烫了她的脸,她接过照片,埋下头,胸口像装着一只小兔子,噗噗地跳。
    他说,你等着我,等我这次赶马回来就去找你阿哥——我看见城里有一种雕花的小箱子,我给你买一个回来——我阿妈说她有个银镯子要给你,那是她当年进我家门时我阿奶给她的。
    她低低地,用似乎连自己都无法听清的声音“嗯”了一声,捂着脸跑开了。她知道,那个大她十岁的阿哥会答应的,自父母去世后,他一直宠爱着她,有时候像对妹妹,有时候像对女儿,他那么爱她,他一定是希望她幸福快乐的。
    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的那个人像,她的指尖有些微微颤抖。
    你看你还是那么年轻,我都已经老得象一块烂木头了。
    忽然之间,她就真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在冒出烂木头腐烂的味道,是的,就是腐烂的味道。他曾经说过她像桃花一样香,但是从他走的那天起,她便成了一棵枯死的树,从里到外一天天一寸一寸慢慢地腐烂着。
    马帮回来了,他却没有回来。洛让把他曾承诺给她买的雕花小箱子拿给她。洛让说他们在回来的路上遇到山上滚大石头,他骑着的那匹马被砸到,他们一起跌进山崖下的大江里,就像一片树叶,一转眼就不见了。
    从昏厥中苏醒过来时,她以为是刚从一个噩梦里醒来,可是,可是为什么阿哥、阿嫂还有洛让都围着她,用那么哀伤的眼神看着她呢?那眼神像一把把刀,把她的心划得七零八落,血汩汩地冒出来,把整个天空都染成血红色。
    村里人总是看见她守候在桃树下,倚着树干,长久地,目光呆滞地望着村口。她总觉得会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还是那闪亮的眼睛,还是那阳光般烫人的眼神。
    阳光透过枝叶照下来,把斑驳印满她全身,风吹来,花瓣片片洒落,她一动不动,仿佛是那棵桃树上长出的另一根枝桠,但却是没有花和叶子的干枯的枝桠。离她和桃树不远处,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那是洛让,他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桃花开了又谢了,开了又谢了,漫天里都飘着粉红的花瓣,飘进河水里,打着旋飘远……她终于相信,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年,她十八,他二十一,洛让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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