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7年04月21日
“对某一种无碍于社会无碍于旁人的事或物保持真挚而单纯的热爱,或许可以让你更容易接近于这样一个个体的人。这些事或物能让你在自己内心深处始终留存一块温暖而柔软的角落,让你可以‘诗意地栖息在这片大地上’,不至于在生命和岁月的蹉跎中逐渐变得麻木和冷漠。”
——《雪覆盖的梦园》后记
■欧阳美书
藏族青年女诗人洛迦·白玛,与笔者亦算是老熟人了,按理说其诗作应该读过很多,印象很深,但事实是笔者对洛迦·白玛的诗却缺少阅读记忆。之出现这种令人尴尬的情形,是笔者一个不好的习惯:经常记不住别人的笔名,或者难以把作家本名同发表作品的笔名视为一体。这个不好的习惯,所造成的恶果便是,洛迦·白玛已经是颇有名气的女诗人,不但早就加入了省作协,其作品还入选过《中国年度优秀诗歌》等选本,但笔者对洛迦·白玛的印象还停留在诗作并不多,还属于“文学爱好者”的层次上,这显然是非常错误的。好在这一情形已嘎然而止,洛迦·白玛的诗集《雪覆盖的梦园》正式出版,让笔者有机会一次性阅读到她的主要诗作。
诗人洛迦·白玛在诗集的“后记”中写道:“对某一种无碍于社会无碍于旁人的事或物保持真挚而单纯的热爱,或许可以让你更容易接近于这样一个个体的人。这些事或物能让你在自己内心深处始终留存一块温暖而柔软的角落,让你可以‘诗意地栖息在这片大地上’,不至于在生命和岁月的蹉跎中逐渐变得麻木和冷漠。”笔者之所以在些先端出这段“后记”之言,是因为这段话正好能够佐证诗集《雪覆盖的梦园》留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温婉。
温婉,温和柔顺,这是关于温婉最标准的字面解释,它常用于形容一个女子的外貌与气质。但在《雪覆盖的梦园》(下简称《雪》)这本诗集里,“温婉”亦称得上它最重要的风格之一。作为诗歌风格的“温婉”,它当然是温和、柔顺的,但它还包含着诸如温文尔雅、冲淡平和、安静悠然、悠闲舒缓、温情脉脉,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的暖意;它远离着绝对、绝望、绝好、绝丑、绝美这类极端的意象与情绪。用诗人的话说,只要一个人“内心深处始终留存一块温暖而柔软的角落”,就可以“诗意地栖居”。诗人的“温暖而柔软”,与笔者读出的“温婉”二字,有着天然的同一。
《雪》这种“温婉”的风格,密布于整本诗集之中。无论是诗歌的形象、意象,亦或诗人的感觉、情绪,都充满着温婉的味道,淡淡的忧伤的暖意,而少见极端、极致的情形。显然,《雪》所凸显出来的这种风格,在当下几近歇斯底里,各类炫酷令人眼花缭乱,为了出名不择手段的时代,是小众的、个性的,甚至是独特的存在,与当下主流诗歌所追寻的语言、情绪、感觉的“陌生化”也即“极致化”有着明显的不同。但是,要把“温婉”的意绪写成一种风格,却极为考验诗人的功夫,因为它需要从平和的意象里发现、发掘诗意的隽永。显然,洛迦·白玛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这种诗艺。譬如在《关于秋的三行》中,诗人写道:“秋的心事憔悴一地/风四下找寻/一滴露珠的记忆”,这是《关于秋的三行》第一首《秋叶》。当然,它符合“淡淡的忧伤的暖意”的界定,写秋的诗,离不开“悲凉”“忧伤”这类情绪,这首“秋叶”也是,“憔悴一地”是最好的注释。但是,“一滴露珠的记忆”,却将整首诗歌引入了一个崭新的意境。“露珠的记忆”,这是什么?这是初春的美好,嫩芽、新叶的美好,青春的美好。于是,这首诗瞬间便完成了从秋到春的时空跨度与意象转换:一个年老力衰的女人,正在翻看她年轻时的照片。青春的容颜里隐藏着爱情、激情、勇敢、纯洁、单纯等诸多美好的记忆。可以说,它有悲凉和哀伤,但它更有温婉的暖意,无论前者或后者,都是淡淡的,甚至是朦朦胧胧的。
关于“温婉”的诗意,笔者不知是诗人的自觉或是诗人的刻意,因为,诗人竟然能把一件惊心动魄的事以“温婉”语气和词汇说出来:“只是一颗铁钉击打后脑/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仿佛呼吸、心跳、步伐……/只是,你同样不能说痛/如同那些深藏的伤口/葬在岁月的冰层下/沉默并将继续保持沉默”,这是《雪》中的一首《只是》全诗三节中的两节。初读这几句诗,给笔者的第一印象是“残酷”:铁钉击打后脑!这情景还不残酷么?不要说这种极端、极致的意象,《雪》几乎不用,就是其他诗人,也很少用这种颇为“少儿不宜”的意象。更“残酷”的是在“铁钉击打后脑”这一情形之下,还要“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仿佛呼吸、心跳、步伐”。一个人,要怎样的心态,或多么强大的心脏,才能在“铁钉击打后脑”的情况下,保持“不紧不慢”,仿若日常的状态?所以,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他不但是“残酷”的,而且还是“麻木”的。
然而,诗人真正要写的,并不是字面透露出来的那种东西,而是“你同样不能说痛”的某些现象或经历。而且,必须将它同“伤口”一起,“葬在岁月的冰层之下/沉默并将继续保持沉默”!整首诗全部连起来看,笔者也仿佛明白了,诗人要写的“铁钉”,并不是现实的铁钉,而是一种象征或隐喻;“后脑”也不是生理意义的后脑,它更可能是指我们的意识或精神,譬如某种虚幻的理念,以如铁钉般强悍的态势,直接锲入人的大脑,而且是“不慌不忙”、理直气壮的。而面对这一切,诗人却用了一个标题:只是!多么的温柔平和,多么的温文尔雅。
在如此剧烈冲突之下,诗人还能保持冷静而温婉的情绪,让笔者想起金庸《倚天屠龙记》里的话:“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这首《只是》,是诗人少有的隐藏着极端而极致情绪的诗作,但它依然是“温婉”的,因为不管现实与生活是多么的残酷,诗人都将“沉默并将继续保持沉默”,有如他强任他强,他横由他横。
笔者之所以重点评价这首《只是》,是因为诗人在这首诗中所表达的意绪,是对巨大而普遍的现实,最准确而深刻的认知。现实是什么?现实是各类不如意之事扑面而来,而我们只能默默忍受,而且还得保持“温文尔雅”的样子。譬如工薪阶层之于飞涨的房价、物价,譬如中小股民之于股市骗局,譬如人生之于各类考试考证,譬如普通员工之于领导的强势加班要求……除了温文尔雅地默默接受,你还能做什么?而且,国人向来有“输人不输面子”的传统,所以,这“温婉”貌似便成了某种必然。
洛迦·白玛的诗歌,经常出现莲花、彼岸、轮回、悲喜、灵魂等意象。譬如“看古寺的钟声里盛开莲花”、“我们便又笑着走进下一个轮回”(《跟我一起去高原》),“八瓣莲花自心底开放”(《你的城市》),“抵达自然真实的彼岸”(《深信》),“祖先的箴言从灵魂深处传来”(《这一刻,也说快乐》)“此岸,彼岸/无处安放的一粒青稞麦/从饱满执着到干瘪”(《停靠》)等。可以说,有关这类意象的诗歌,在洛迦·白玛的诗歌中,俯首可拾。而这种充满佛性与神性的诗歌,正是洛迦·白玛诗作的又一特征。
众所周知,康巴藏区是藏传佛教的盛行之地,生长于斯的各族民众包括洛迦·白玛在内,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浓厚的宗教文化的影响,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习俗与习惯。这种习俗与习惯,既有物质生活层面的,又有精神生活层面的,更有方法层面的。这个方法,是指观察与认知世界的方法,是哲学方法论层面的方法。如果把佛教作为一门学问,我们就能发现大量观察与认知世界的方法方面的内容。而作为藏族女诗人的洛迦·白玛,其诗作中拥有佛性神性的意味与特征,就有如成都平原的诗人写土地写油菜花一样,是一种自然而必然的事情。关于“佛性”,笔者曾在另文中写道:悠久的历史以及独特的地理环境,让青藏高原这块以藏族人为主要族群的地域,不但出现了神奇的“苯教”与“藏传佛教”,还有更为深厚博大的史诗、习俗、歌舞、文化。而独特地地域与独特的宗教信仰,又让藏民族拥有了别具特色的生死观、价值观以及佛性智慧。特别是佛性智慧,那是高于世俗生活的神性智慧,虽然不能说佛性智慧就是大彻大悟,但在佛性智慧的熏陶与浸染下,人生会拥有更大的觉悟可能以及更多的智慧判定。尤其当下,名利主宰着世俗众生之心智时,更需要佛性智慧的醍醐贯顶。
“轮回的边缘/神灵翩跹/足尖踏碎悲喜/舞步如烟/挥洒,生或死/梵音袅袅/吟诵命运的呢喃/沉寂的岁月/拈花的指尖轻弹/古老的预言纷纷降落”,这是洛迦·白玛的诗作《金刚舞》。从语言的角度看,这是一首非常精美的诗,意象丰富神圣,动感十足,作为世俗众生,沐浴在这样的诗句之下,或许躁动的内心可以重归“温婉”,或许迷茫的双眼可以清澈地看见。如果再配上背景音乐,或佛事活动《金刚舞》的视频,想来这首诗的意义会更为直接与震撼。
事实上,洛迦·白玛这类直接描写或抒怀宗教仪式与情感的诗作并不多;以标题而论,不过《金刚舞》《双手合十》《酥油花》《悟》《渡》《空》《古莲子》等有限几首。但她的这些诗里,都充满着对彼岸的回望,对灵魂的追问。笔者可以轻松感觉到,洛迦·白玛的精神情怀,带有非常明显的佛性的意味。一般而言,佛性高于人性,与神性持平。亦因为如此,诗人在触接有关世俗生活的题材时,也能很自然地“引渡”到轮回、彼岸以及无悲无喜之上。不过,有关生活的一切,诗人最后正告大家:“祖先的箴言从灵魂深处传来/只有把心紧贴大地,才能听懂”(《这一刻,也说快乐》)。
“夜歌”,是笔者对《雪》的又一感觉。《雪》有关“夜”的诗篇,其中一辑就叫“夜之歌”,直接以“夜”为标题的诗作就有《夜歌》《我无法对你诉说的,除了黑夜还有远方》《冬至夜》《幻夜》《今夜,没有月光》《夜的花锄》《飘雨的夜》等。这说明,诗人对于“夜”这一意象,有着极为丰富的想像与体验。笔者前面列举的《只是》,其中间一段也是写的“夜”——只是夜雨穿透黑夜/不动声色/一滴接着一滴/试图穿透比黑夜更坚硬的壳,可以设想,一个想像力天马行空的女诗人,坐在高原的窗前,听窗外夜雨在黑夜里弄出的那些声响,灯火在远方,亲人在远方,梦想在远方,而自己,只有一盏孤灯相伴,这是比黑夜更坚硬的“壳”,诗人连用了两个很有力度的词“穿透”,试图打碎这一时空的囚笼,但是,很显然,诗人对此是无能为力的。
已故诗人汪国真,其诗歌的艺术价值存在着争论,但他“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这句诗写得很好。笔者之所以赞赏这句大白话,是因为它道出了一个诗人应该引起重视的审美命题。为什么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呢?其实是熟悉的地方因为“审美疲劳”而没有了风景。身在此山中啊,早不见晚见,随时可见,哪儿有风景呢?因此,这个审美命题的答案就是:惟有陌生的、新奇的地方,才能称之为风景。从审美经验来说,九寨沟之所以天下闻名,是因为它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陌生的,从没见过的,但对于九寨沟的居民来说,他们会觉得城市的公路可能更美。笔者写这段,目的是想指出洛迦·白玛诗集《雪覆盖的梦园》中的某种不足。这种不足就是诗人擅长于抓取熟悉的意象,却不太擅长于顺着这些熟悉的意象去摸索、拓展、凸显陌生的新奇的诗意。也许正因为每个诗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使得诗人的创作轨迹呈现出一种前行的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