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7年06月07日
■布衣
六月,南风给漫山遍野涂上了摄人心魄的金黄,一株株籽粒饱满的麦子,热切地期待,期待跟随农人疲惫的身子,一起回家。
天色未明,父亲就披着月色,和镰刀一起下地,露水泅湿了他粗重的呼吸,他双膝匍匐于地,朝觐般的虔诚与郑重。父亲的手臂,轮成阔大的半圆,揽入麦子,像揽着自己的孩子。千万株麦子归顺,镰刀咔嚓咔嚓,发出电光石火般的啸叫。父亲的背后,渐渐隆起一座座小山丘。
正午,恶毒的阳光爬上父亲的肩头,舔舐裸露的肌肤,针扎一般的疼痛,父亲却浑然不觉。镰刀巡视般划过整片土地,父亲周身如洗,无数颗汗珠子,摔成碎末,归于尘土。受到汗水滋养的麦穗,沉甸甸的,低眉颔首,朴拙可人。歇息时,父亲吧嗒吧嗒地抽起烟锅,用温润慈爱的眼光抚摸这一季的收成,似在鉴赏一件中意的艺术品。
之后,在我的帮助下,一簇簇麦子填满箩筐。父亲抖抖肩,一支扁担,像愚公移山般坚韧,挑起麦子,引着麦子迁徙到打麦场里去。沉重的麦子,近乎残忍地以重量勒紧父亲的肩膀,让它红肿隆起。
打麦场中,吟唱了千年的碌碡,再次吱嘎吱嘎唱起古老的歌谣。高温和碾压下,麦蒂噼里啪啦爆破,麦粒从壳子里应声剥离,成为纯粹的麦粒。父亲大约像麦子一样不怕热吧!要不怎么太阳越毒,他越是要站在太阳地里,任太阳把他的臂膀涂成古铜色。
年景不好时,麦子干瘪着身子,黑丧着脸,无精打采,这让和它们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颇有些尴尬沮丧。雨水丰足的时候,麦子会铆足了劲,喝足了甘露,可着劲儿膨胀,似要生出更多的白面来。无论如何,父亲最终会满心喜欢地赶着麦子,哄它们回家。也不知是麦子征服了父亲,还是父亲征服了麦子,麦子老老实实,躺在麦囤里熟睡,让宽敞的房屋不再空荡。
总有一些狡黠的麦子,有时散落在泥土里,叛逆得像离家出走的孩子,在田野里四处游荡,哪怕风霜雨雪。父亲很仔细,眼光要扫过每片土地,以及路旁的每一处可能的藏身之地,让麦子无处逃遁,乖乖回家。
麦子变成白花花的面粉,滋养了一家人的生活。麦子还能给我换取学费,让我学业有成。但麦子偷走了父亲的精神和体力、青春和汗水。一场麦事下来,他黑瘦了一圈,腰背佝偻得再也直不起来。
光阴荏苒。如今,背叛父亲的不是麦子,而是我。我背井离乡,像父亲钟爱着的一颗麦子,却难以归顺。幸亏父亲还有土地,如今每年六月,他还会精神抖擞地忙活在山村里,循着古老的程式,招呼麦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