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7年06月30日
■贺先枣
(一)
那一年,冬天好像来得特别早,大雪落了一场又一场。阿尔丹一家只好早早地搬到还算暖和的洼巴龙沟的草场来,这里是冬季放牧牛羊的地方,但在这里牛羊还是找不到草吃。只好把牛羊都关在栏厩里,用储下的干草来喂它们,干草越来越少,牛羊越来越瘦。阿尔丹一家愁得想不出办法,偏偏在这个时候,关在栏厩里的绵羊连续被狼叼走了两只,阿尔丹连着几个晚上都去守着栏厩,这天晚上冷得实在抗不住了,回到火边来暖和、暖和身子,转身去看,又丢了一只不算小的山羊。那只山羊身上还有点肉,阿尔丹同老婆商量过,打算过几天就要宰了它,熬些汤,一家人也好暖和、暖和身子来抗这个寒冬。
现在山羊没了,阿尔丹气得直打自己的胸口。格外地怀念起那头在秋天里死去的大黄狗,这个冬天,要是那头警觉的大黄狗还在,损失也不至于这么惨。阿尔丹提上明火枪,顺着看上去不只是一只狼的足迹找去。他一路诅咒这奇寒的冬季,诅咒大雪、诅咒厚冰、诅咒偷走他羊儿的饿狼。一路骂骂咧咧,在雪地里走得浑身发热。
跟着狼的足迹来到了格佐拉神山脚下。格佐拉山脚下全是横七竖八的乱石头,大得惊人的石头此刻全被雪覆盖着,很像是望不到边际的一群什么动物,都拱着背、静静地躺在那里。有一块石头却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石头四周的雪地上有很脏、很脏的血迹,冻了的泥土翻了起来,羊蹄、羊头骨还在,很新鲜。阿尔丹蹲下来四下一看,原来这些乱石头下好多地方都没雪,石头下的空缝中还很干燥。阿尔丹知道,从山林中被大雪赶到这地方来找食的饿狼就会住在这样的地方,只不过不知道这里到底住了多少只狼。
走走停停,看看走走,他突然看见了一匹个头不大的母狼。母狼显然也看见了他,但它没有要转身离开的意思,而是十分沉着地站在一块石头上望着他。它的四条腿都掩在厚厚的积雪里,它的前胸上还沾满了腥红的血迹。阿尔丹没有把枪端起来,而是顺势就给了它一枪。那颗铅弹准确地从母狼前胸直透心脏,那头狼一声没吭,就从石头上滚了下来,四脚一阵抽搐,狼血立刻把那片白雪改变了颜色。
找一处没有雪的地方把狼皮剥下来,也算是消一消心头的火气。起风了,天上没有落雪,然而,风把地面上冻成冰渣的雪粒吹起来,打在人脸上依然好痛。剥着狼皮的阿尔丹虽然杀了头狼,心里并不舒坦,他把怨恨全化为了对该死的天气的咒骂。阿尔丹突然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又尖又细,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呼唤。阿尔丹停住了叫骂,凝神细听,却又没有了声响。他把狼皮捆成了一卷,用枪筒挑起来,阿尔丹准备回家了。忽然,他一眼就看见了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块石头下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那双眼睛正盯住自己。
阿尔丹丢下那张狼皮,把枪端在手里,再往那边一看,那对眼睛不见了。阿尔丹盯住那小石洞,小石洞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只好等着、听着,老半天过去了,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阿尔丹转身往回走,刚走几步凭感觉他就知道,身后有东西。他猛一扭头,一个小东西,只有尺把长,浑身灰黑两种色,胖嘟嘟的,看上去非常壮实。它正跟随着他的脚步印迹的走着,看见了他正在看它,它立刻躲在一块石头背后,却又探出小脑袋来看他。
阿尔丹叹了口气,把勾在扳机上的手指头松开,索性把枪扛上肩头大踏步地往回走。小东西尖细、如哭泣、如呼唤的声音一直跟在身后。阿尔丹回过头去看,只见它费力地蹦着、跳着,跟随在离他十几步远的身后。阿尔丹不理睬它只顾自己走,它在雪地上走得非常吃力。
离开了乱石相拥的地方,走到了积雪似乎更厚的平地上,阿尔丹越走越快,小东西在雪地里不断跌倒、陷进雪坑,这时它反倒不再尖声尖气叫了,只是用力地蹦跳、跑着。阿尔丹猛然回转身朝小东西走过去,它吓得回过头就要跑,可阿尔丹一把就揪住了它的顶花皮,提离雪地,用一只手托住它,把它抱在胸前,它小声地哼了几声,一动也不动地伏在阿尔丹粗壮的手臂弯里。
(二)
阿尔丹有三个孩子。大女儿拉姆十七、八岁,当拉姆十来岁的时候,阿尔丹老婆给他生的是双胞胎,一女一男。女儿叫且珠,儿子叫武约,七、八岁了,正是什么捣蛋事也干的年纪。可是自从阿尔丹从山上带回了这个小家伙,年岁一样大的姐弟俩算是找到了事情做,巴心巴肝地照料起它来。阿爸说,这是一条没有人要了的野狗。姐弟俩却知道它不会是条狗,可她俩还是愿意把它当成一条小狗来看待。喂的狗都要取个名字,她俩就把它叫做了“向克”,这“向克”的意思就是狼。
“向克”才来时十分胆小,天天蜷在熬茶的灶边,且珠为它铺了一个软和的窝,武约干脆在灶边用木块、石片给它垒了一间“小屋”。向克老是躲在那间小屋里,用手去拖它出来,它就咬武约的手。改用小木棍去捅它,它咬住木棍不放,且珠一用力就把它拖了出来。姐弟俩把给它的吃食放到离它好远的地方,然后天天、顿顿都“向克、向克”地唤它,开始它似乎听不懂,到了后来一听到“向克”,它便有了精神,赶快去找它的吃食。它一边吃,一边斜着眼看着且珠和武约,恶狠狠地哼个不停,吃完了,它又赶紧一声不吭地躲进它的窝里去了。
冬天过去了,开春雪一化,这年的牧草长得格外好。阿尔丹又感谢老天不停嘴,全靠老天把雪落够了,现在草才长得这么好!一家人离开了住了一个冬天的土屋,搬到了夏季牧场,撑起了宽大的牛毛帐篷。草好,奶牛的奶水多,人是忙累一点,但只要收成好就比什么都强。阿尔丹一家欢欢喜喜,把冬天的忧愁忘了个干干净净。
向克长得很快,它每顿差不多能吃半桶洗过奶桶、奶锅的水,扔给它的骨头,它能都嚼碎了咽下去。它的块头已经比山上那些狼的块头还大,灰黑色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非常漂亮。阿尔丹用铁链把它拴在一根大大的木桩上,它似乎很适应,拖着铁链围着木桩转几个圈,倒下便睡。来了生人它也不像狗那样又扑又咬,抬抬眼皮依然睡它的。偶尔,帐篷边有一条别处的狗路过,它也会一跃而起,但从不出声,那条狗箭也似地逃去,然后站在远处对着它狂叫一通,它就偏着头,呆呆地听,还是一声不响。阿尔丹一家就从来没有听见过它的叫声,一家人觉得奇怪,又觉得有趣。
姐姐且珠说,向克是条狼,所以它不会像狗那样叫。弟弟武约说,向克小时候是狼,现在长大成狗了,是一条不爱叫的狗。姐弟俩一个说是狼,一个说是狗,常常争得赌气打架。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姐弟俩约定,等阿爸他们都出门去了,让向克自己来证明到底是条狼呢,还是一条狗。
有一天,阿爸走了,拉姆姐姐也走了。下午,为了找回一头奶牛,连阿妈也走了。武约飞一般地跑去赶回两头绵羊、两头山羊,把四只羊拴在用来拴牛的绳桩上。然后两人把用铁链拴住的向克拖到了羊儿身边,四只羊儿惊惧得又跳又叫,可惜就是跑不脱。向克很奇怪地看着那几只羊,慢慢地靠了过去,且珠大叫武约要用力拉住铁链,不要让向克真咬了羊子了。这时,一只羊已经哀叫着仆卧在地了,浑身发抖。向克把鼻尖在这只羊身上触了一下,那羊挣扎着跳动起来,向克吓得转身就跑,铁链把姐弟俩拖得跌跌撞撞,跑了好远,向克才停下来,静静地望着那几中只羊发呆。
武约非常高兴,因为向克并没有扑去咬羊,向克真是一条狗。且珠就奇怪得不得了,因为她记得冬天丢了的羊儿就是让狼给叼去的,难道说向克真的不是一条狼?
阿尔丹一点也不知道儿女们做的事。和邻居谈起向克时心里很矛盾,熟人都说,狼就是狼,恐怕要惹祸事。还有一个人说,干脆给向克一枪得了。每当阿尔丹看到武约和向克在草地上抱在一起打闹、嬉戏时,阿尔丹总会把武约骂上一通,要武约离向克远一点。可是当他一看到向克的那双眼睛时,他又清楚极了:向克绝不会伤害他的武约和且珠。
当姐弟俩来告诉他向克不咬羊儿时,阿尔丹大吃了一惊。他马上想到:万一向克真要去咬羊儿时,他的儿女一定会拖住它,那时它说不定就会转身来伤害他的儿女了。他对武约和且珠说,向克真是狼,不是狗。向克如果一直跟随着狼妈妈,它早就学会了自己捕食动物了,现在是人在喂养它,它就只会吃现成的,还是离它远点好,就怕那个万一。
可且珠和武约却不管那个“万一”,同向克天天一起打闹。阿尔丹后悔自己干了件蠢事,打死它吧自己又下不了手,他就对家里人说他要把向克拉到山林里去放了。且珠和武约一听,一起大声说:不许、不许。向克是狼又怕什么,它又不咬人,我们天天把手伸进它的嘴里,把它的舌头拉出来它也不咬。
阿妈和拉姆姐姐一听更害怕,都说还是早一点把向克放到山上去才好,不然真怕出事。阿尔丹看着向克一付温驯的样子,不断地在心里问自己:向克哪能是那种饿狼?可是万一又出了事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