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7年08月17日
■路来森
茨,蒺藜也。
夏秋季节,它,那样卑微,而又那样张狂地铺展着。
每一根藤蔓,都是一种匍匐的姿态,紧紧地贴着黄色的大地。淡黄色的小花,如粉碎的梦,缀在藤蔓上,星点着地面。平凡、猥琐,有时还会以其坚硬的刺,刺伤人的脚,引来一声唾弃或谩骂。但它,又是那样的张扬,田间、地头、岭坡,甚至坚硬的麻冈岭上,陡峭的崖壁上,都有着它的生存。它淡黄色的花,开得是那样的密集、紧凑、明亮,成片,成云,成为一种阵势,成为一种逼视的力量。
它无所不在地存在着,留下你对田野的深刻的记忆。
每年的这个季节里,看到它,我就禁不住想起祖母,想起祖母说过的,与它有关的那些事情。
这个季节,也正好是夏夜乘凉的季节。所以,有好多年里,好多个夏夜的晚上,祖母都曾说起同一个谜语。祖母坐在夏夜里,我们围在祖母身旁,像许多个童话里所说的那样。天上挂着一镰上弦月,或者挤满了繁星,幽幽地透着一些玄虚。呢喃的风,拂过夜的空旷和寂寞。祖母说:“不要嚷了,我给你们跑个迷,你们猜一下。”祖母总是把“猜谜语”说成“跑谜语”的。“开黄花,结八角,起个名字叫哎哟。”是什么?我们会齐声说:“蒺藜。”这真是一个形象极了的谜语。“开黄花”,点出了蒺藜的花色,“结八角”是指的蒺藜果实的形状,“哎哟”是蒺藜刺人后,人发出的呼疼声。这个谜语,祖母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好多次了,祖母却总是不厌其烦地说着。我觉得祖母与蒺藜,似乎有着一种解不开的情结。
平日里,经常听祖母哀叹说:“哎,我这个人,蒺藜命啊。”“蒺藜命”是怎样?我无法从理论上做出阐述,但我从祖母的命运中,可以约略窥知它的内涵。祖母早年守寡,祖父去世时,伯父十一岁,父亲九岁,是祖母一个人将兄弟俩拉扯大的,那种艰辛和困苦,就可想而知了。所以,“蒺藜命”应当是一种充满艰辛、困苦,坎坷不平的命运吧。听到诉说自己是蒺藜命的,还有村子里的“老面”。我记忆老面时,还很小,那时老面似乎刚与一个家庭组合,那个家庭里死去了男人,老面就入赘那个家庭“拉帮套”了。以前,老面一直是光棍着,人高马大,又长得肥硕,所以才得了个“老面”的外号。听说,解放前老面是专门靠给人家打短工为生的,四处游走,辛苦劳累,练就了一副“铁板脚”。别人在田野中干农活,都怕蒺藜扎脚,可老面不怕,老面踩到蒺藜,脚下轻轻一抿,蒺藜就粉身碎骨了。老面的脚下,是一层厚厚的趼子,那些趼子,似乎能碾碎人世间的所有坚硬。那一个晚上,我和祖母曾经到过老面家,老面正坐在灶头前喝酒。屋里的煤油灯发着微弱的光,房间暗得一滩糊涂,我极力穿透房间的暗影,去观察坐在灶前的老面。灶头里的烟无力地冒着,舔过老面的脸颊,灶沿上放着一只大白瓷碗,碗内躺着几根咸菜条,一头咸蒜。一把布满黑烟的锡制酒壶(那是农家常用的一种酒壶)吊在灶头上,酒,始终是热着的。老面喝一盅,就从酒壶中倒一盅,自斟自饮,似乎喝了有些时候了,这从他说话时断断续续的嘟囔声可以听出。看得出,彼时的老面是快乐的。我的祖母也许是受了老面的情绪的感染,就禁不住夸奖起老面来,话我已经记不清楚了,那大意好像是说老面的命好,晚年有了个好的归宿。老面抬头,看着我们:“好什么?怎及你,儿孙满堂。我这个人,一辈子就是个蒺藜命啊!”最后这一句,拖得很长,似有许多幽怨流淌在里面。老面有点耳聋,说话时声音很大,嗡嗡的声音在屋子里久久不绝,所以,他那句话,至今还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蒺藜,于我,最深切的关系,在于打猪草。小时候,春末夏初,常与伙伴相携去田野打猪草。其时,蒺藜正长得旺盛,每一棵蒺藜都绿幽幽地铺展着,发疯似的,向四下里生长着它的藤蔓,而蒺藜籽还没有结下,或者虽是结下了,却尚未变硬。正是猪喜欢吃的时候。我们,一筐筐地拔取,挎回家,扔到圈里,喂养猪仔。祖母看见了,有时会问我们:“坡里有很多蒺藜吗?”若我们说:“多着呢,到处都是。”祖母总会摇摇头,叹息道:“年景不好啊,年景不好啊!”那一年里,果然,收成就不怎么样。长大后,知道了“岁欲早草,先生蒺藜也”的古语,就明白,若是一年的春天里,蒺藜过盛,则是荒年之兆也。后来读书,读《礼记·月令》,有言:“(孟春)行秋令,则其民大疫,飙风暴雨忽至,黎莠蓬蒿并兴。”更进一步印证“黎兴”,是荒年之征兆。
读书多了,就愈加了解蒺藜了。知道蒺藜,又叫刺藜或白藜;或叫蒺骨子、地菱、野菱角等。我觉得,“野菱角”这个名字最好,它把蒺藜所有的坏的影响,都给修饰了,并且赋予了一定的诗意。很早的时候,蒺藜则叫“茨”,《诗经·国风》里有一首诗:“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墙有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详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 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诗中所说的“茨”,就是蒺藜。诗人以“茨”作比兴,书写了卫国人民对统治者荒淫无耻的揭露。以“藜”作喻,体现了劳动者的智慧,同样有着智慧性表现的还有那个经典的古语:夫树桃李者,夏得休息,秋得食焉;树蒺藜者,夏不得休息,秋得其刺焉。这是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俗语的相反相成的进一步解释。
智慧存在于民间,信然。
蒺藜籽,可入药,医书上多有记载。如《本草正》:“白,凉血养血,亦善补阴。用补宜炒熟去刺,用凉宜连刺生捣。去风解毒,白蒺藜者良。”蒺藜有大用。
许多事物,都存在着一定的遮蔽性。蒺藜,就是以其丑陋的外形,遮蔽了它的大用和它的美质。比如,它的顽强的生命力,它的最具平民性的卑微和隐忍,它的一望无际的浩荡的气势。
这样的事物告诉我们:伟大蕴于卑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