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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上的牧场

甘孜日报    2017年08月31日

   ■尹向东

    三

    进入会场,他在曲学嘎玛身边坐下来。那个年龄约四十多岁的汉族人正在讲话,他戴一幅白色边框的近视眼镜,人又瘦又高,声音也又尖又细,他说的是汉语,郎卡没法听明白。

    “什么事?”他小声问曲学嘎玛。

    曲学嘎玛将手放在嘴边,也小声说:“他们在说兔鼠的事。”

    “兔鼠怎么了?”

    “不清楚,听吧,待会儿甲玛要翻译。”

    兔鼠是草地中的一种小老鼠,没有尾巴,耳朵像兔。草地中处处可见它挖的洞,一个兔鼠窝,总会打上八九个洞散在四周。

    那人讲了许久,其间还点上一支烟,把那烟抽完之后,他才讲完,示意甲玛翻译给众人。

    一脸黝黑的甲玛是个地道的牧人,个头不高,却很壮实,双腿微微弯曲,那弯曲显示出马背上的岁月和盘腿而坐的习惯。像所有牧人一样,他说话爱打比喻,他先介绍了两个陌生的汉族人,他们是县上草原工作站的人,一个副站长,一个技术员。然后他就说到了兔鼠,只是他讲兔鼠的方式一改往昔,一点也不像个牧人,他专讲兔鼠的害处,说了许多。

    就在他们讲话时,周边的草地中尚有许多兔鼠从洞中冒出来,它们探头看看,像一只黑色的滚子,快速滚向另一个洞口。

    郎卡想起年轻时在夺翁玛贡玛草原,那会儿他和曲学嘎玛、足麦是一茬人,足麦稍大两岁,他最小。平日里,他们总是一块儿玩,形影不离,就算到了恋爱的年龄,就算他们同时爱上那个叫央金的女孩子,彼此间也没任何隔阂。央金是相邻扎嘎尔草原上的女孩,圆脸大眼睛,常把头发辫成无数的小辫散在背后,头顶戴一颗镶着红珊瑚的橙黄蜜蜡珠。央金是藏语里妙音仙女的意思,他们躺在山坡上看守牛群,听见远方传来高扬的山歌,那声音直冲云宵,然后婉转,像高空中鹰展动双翅缓慢滑翔,音质纯静得像远方雪山之巅的洁白。他们第一次听见这歌声响起,两耳之中有哨音共鸣,从后颈传来一阵舒麻,像有极小的电流穿越,骨头和肌肉的舒麻顺着背脊一直向下,直抵腰椎,让他们再也躺不住,纷纷坐了起来。后来每一次听见这歌声,他们的后背总在细微地颤抖。三个伙伴再也经不起这异样的感觉,他们循着歌声来到扎嘎尔草原,耳中的共鸣越来越响时,他们知道这姑娘已经很近了。

    扎满小辫的央金,顶着红珊瑚和黄蜜蜡,她手中轻轻甩着握夺绳,那是牧民管理牛群的抛石器,她在草原上迈动双脚,一回头一扭身,她脸上的笑容有一种魔力,让三个壮实的汉子瞬间傻掉。他们总算切身体会了流浪艺人诵唱的《格萨尔王传》,那个神授的流浪艺人,唱到格萨尔王的妻子珠姆时,总轻闭双眼,脑袋上扬,像看着神界的美丽。艺人的身体轻轻摆动,动人的旋律和歌词就从他口中滑出:

    美丽的姑娘在岭国/她往前一步能值百匹骏马/她后退一步价值百头肥羊/冬天她比太阳暖/夏天她比月亮凉/遍身芳香赛花朵/蜜蜂成群绕身旁/人间美女虽无数/只有她才配大王/

    岂止是一百匹骏马和一百头肥羊呢?一回头一扭身,他们连自己都消失了。

    “我爱她。”足麦说,藏语表达这意思时听上去非常委婉。

    “我也爱。”曲学嘎玛连忙抢着说。

    “谁能不爱啊!”郎卡带着感叹的语气望着央金。

    三个一块儿长大的好朋友说出这话后才意识到共同爱上了一个女孩,他们相互看看,会心一笑。用不着私下找央金背后使手段,草原上的女孩喜欢英勇剽悍的男人,喜欢雄鹰那样桀傲的男人,这也是史诗《格萨尔王传》流传千百年来给予的影响。像格萨尔争夺王位之时那样,草原上每年都有一些大大小小的赛马会。每年八月要举行大型的赛马会,邻近几个草原的人马都会聚到一块儿,那时刻,谁能夺得名次谁就是女孩子眼中的王。他们一块儿走到央金身边,他们嗅到她身上有一种羊羔花的香味,然后他们就把自己介绍给她,算是彼此认识。

    四

    八月是草原最好的季节,各色野花都绽开了,铺排集结于草地上,像赴一次盛大的宴会。有一种蓝色的小花,当它们连到一块儿长在草地中,远远看去就像一小片天空掉在了草原上。

    足麦、曲学嘎玛和郎卡牵着马站在比赛的队伍中,草原两边是成堆的牧民,他们身穿节日的盛装,期待着本草原的人能取得好成绩。在这样多的人中,他们还是一眼看见了央金,她在赛道的中段站着,冲他们招手。

    郎卡家有一匹好马,那是一匹全身棕黑的骏马,只四个蹄上长着一圈白毛,牧民们称那匹马为雪蹄。不过在爱情面前,足麦和曲学嘎玛丝毫不惧,各人都有潜在的姻缘,马再好也没用。

    发布指令的人一声口哨,汉子们都跨上了马,近三十匹马在草原上排成一排,三个好朋友挨着排在队伍靠边的地方,他们相互看看,又看了看远方的央金,微微伏下身去等待枪声响起来。发令的人将那只羊角猎枪举向天空扣动了搬机,轰地一声,枪响了。郎卡双腿猛夹马腹,左手紧攥缰绳,右手拍着马屁股,雪蹄明白主人的心意,迈开腿向前冲去。

    在最初的那段赛道中,这优势并不明显。除了两个没和马取得一致的赛手,比赛一开始马驻足不前,后来又跑错方向,远远落在后面,别的马都奔终点冲去。

    牧民们的口哨和呼喊声像一张大网笼罩了整个草原,其中也必定有央金紧张而快乐的喊叫。郎卡只比他们领先一个马头,他的余光看见曲学嘎玛的双腿在不停地夹着马腹,曲学嘎玛着急了,也发狠了。跑过半场,雪蹄已领先一个马身,它的速度越来越快,远远看去,一个棕黑的身影在快速稳定地前进,四只洁白的马蹄在花丛中不断翻腾。

    足麦和别的马已落在后面,身后只剩曲学嘎玛粗重的呼吸。跑过半场不远,就在雪蹄的速度越来越快时,郎卡感觉到马的前半身猛矮了下去,来不及惊呼,他已被抛到空中,天地旋转,互换了几次方位后,郎卡结结实实地摔在草地上,他看见马也在草地中翻了个跟头,他还看见曲学嘎玛、足麦,以及别的马从两边飞驰而过。顾不上疼痛,郎卡翻身起来去看马有没有伤着。马在草地上挣扎了一小会儿后也站起身来,不过它的左前蹄却弯曲着悬在空中,郎卡看见那伤着的前蹄不停抽搐颤抖,他担心它摔骨折,那样它就废了,不能再奔跑。好在他牵着它,示意它走动时,虽然那只腿跛着,却没有大碍。

    郎卡牵着它退出赛场,他没再关心谁夺得冠军,央金是否上前祝福,那个下午他牵着马来到草原避静的地方。马腿还有一点儿瘸,马像明白自己的过失,它不吃草,蓝色的眼睛中充满忧郁,直直地盯着郎卡,让郎卡的心一阵阵发软。

    要说兔鼠的不好这就是了,兔鼠在草原中四处挖洞,马蹄不小心踏进洞里,极可能把腿折断。赛马时遇上兔鼠洞更是危险,万幸的是雪蹄有经念,在踏虚时的一瞬收住了蹄子。

    乡长呷马不停地打着比喻,他说兔鼠就像一群狼,当它们越来越多,整遍草原慢慢枯萎,这些兔鼠会像狼群把牦牛逼到绝境。

    郎卡没法把兔鼠的形象和狼群连在一起,相反他眼中的兔鼠却柔弱可爱。还在更小一些时候,曲学嘎玛、足麦和他没事时最爱玩捉兔鼠的游戏,一窝兔鼠总会在草地上掏出七八个洞口,三人分工,两人各自选择洞口,守在那里,一人嘴对着洞子不停吹气,有时兔鼠从洞口跳出来,刚好落在手中。兔鼠的样子非常可爱,两只恐惧的眼睛瞪得老圆,逼急了,它们有时还下口咬人。把玩一会,他们总将兔鼠放回洞中,这也得宜于自小那些老人的呵叱,玩兔鼠时让老人们看见,总会大着嗓门喊:“你们干啥?别人好好在地里,捉它干啥?”当孩子们可怜巴巴地望着老人时,他们又会喊到:“玩一会就放了哈,别弄伤它们。”草原上的孩子一茬茬都这样玩大,直到自己老去。

    郎卡陷在往事中没听清乡长最后说什么,当大家纷纷站起来目睹乡长和两个汉族人坐上汽车远去时,他才问敬巴:“乡长说了半天这兔鼠是什么意思?”

    曲学嘎玛叹了口气摇着头说:“夺翁玛贡玛草原兔鼠成灾了,乡长说再不治理这片草原就给彻底废了。”

    这两年来,夺翁玛贡玛草原的草稀疏了许多,整个草原上处处都是兔鼠打出的洞,稍不小心,不仅马蹄,就连人脚也都陷到洞里。虽然这样,郎卡却想不明白这和灾难有什么关系。草原上怕的是雪灾,当雪灾来临,人都失了活下去的希望,那样的才应该叫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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