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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上的牧场

甘孜日报    2017年09月21日

     ■尹向东

     七

     曲学嘎玛和夺翁玛贡玛的牧民不知道那一段时间里,曲学降措成了县里的头条新闻,县电视台播放了为他募捐的消息,各个单位都组织人举行了募捐活动。牧民们只知道有一天乡长骑着一辆三轮摩托来到曲学嘎玛家,说要接孩子去治疗嘴唇。听到这个消息,曲学嘎玛和儿子生了气,他们相互争论,希望对方明白自己的道理。乡长看父子俩人各不退让,他明白山神后裔意味着什么,也明白县上募捐的重要性,却没法站在任何一方拿主意,他对他们说:“你们好好商量吧,我在外晒太阳,有结果了来找我,最好快点,这路程还远。”

     那天的结果是乡长把曲学降措拉走了,事后曲学嘎玛无奈地对大家说:“这世界在变,没办法,孩子大了,他自己有主意。”

     半月之后曲学降措回到夺翁玛贡玛,他的嘴唇缝合了,只留下淡红色的一道疤痕。那一年,曲学降措有十五岁。

     在他十六岁时,充巴已将摩托车引进夺翁玛贡玛,有三四户富裕的人家都买了摩托。草原上的年青人喜欢这机械的东西,他们把摩托称为不吃草的骏马。曲学降措也特别喜欢,每天早晨起来,就伙同几个有摩托的伙伴去柏油路上学车。谁也没想到那个黄昏,几个年青人用摩托驮回的却是曲学降措僵硬的尸体。在一段坡路上,他骑车向下,看见对面驶来的卡车,心里慌乱,完全想不起该松掉油门,反而紧紧抓住车把,摩托越来越快,最后骑到了卡车的腹部。

     曲学嘎玛的骄傲和希望就这样葬送在车轮下。

     央金被一匹马驮着去天葬台,而曲学降措被他的伙伴们横放在摩托车后座送到天葬台。郎卡和足麦陪伴在曲学嘎玛身边,他们一直担心他承受不了,两次大难足已摧毁最坚强的人。在这两次灾难中,他们没看见曲学嘎玛掉过一滴泪水,虽然亲人的每一滴眼泪都是逝者在中阴路上的一场冰雹,忌讳哭泣,但生离死别的悲痛谁能忍得住呢?

     天葬完曲学降措,足麦和郎卡特意陪他喝了一顿青稞酒,他们希望酒能够释放他的压抑,燃烧他的悲痛。他们刻意回避了央金和曲学降措的事,专挑一些儿时的乐事来讲。他们喝着酒,讲到那些趣事,曲学嘎玛跟他们一块儿笑,三个好朋友直笑得捧着肚子,眼泪不停地淌。只是酒宴将散之时,他主动说起这些悲伤。他平静地讲着自己的看法,每个人有每个人前定的命数,轮回中所起的因结的果谁也无能为力,正应了生命无常,不可恒定。这道理人人都明白,但除了那些高僧大德,谁能在现实之中从容应对呢?

     曲学嘎玛的平静让郎卡和足麦面面相觑,他伸出手,拍拍两人的肩头独自离去。那一刻,两人由衷体会到山神后裔的力量,尤其是郎卡,他一直对曲学降措的死纠缠不清,他无数次地假设了如果曲学降措不去做嘴唇手术,不生硬改变先祖的遗传,激怒山神,这惨剧会不会发生?

     八

     就是这样一个刚强的曲学嘎玛,这些年里,却似换了一个人。就算在三个要好的朋友间,他与他们的关系也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变化让郎卡心里特别难受。每当想起这些,他都恨透了那个叫充巴的人,不过他自己明白,这恨里夹杂着太多的矛盾。

     充巴是晚辈,不过比他们的孩子都大许多。充巴不是他的本名,充巴在藏语里意为做生意的人,这是因他后来专做生意,牧民们就拿这个取代了他的名字。自小充巴就非常瘦弱,却调皮得没有分寸,什么都敢干。他不仅让家里的人大伤脑筋,也让夺翁玛贡玛的牧民们特别愤恨。到他十多岁时,学会了酗酒滋事,成天骑一匹马四处游荡,时常喝得烂醉,像软泥一样瘫在马背上任马将他驮回。后来他因酗酒打架,拿腰刀捅伤人,在遥远的监狱里关了两年。监狱生活似乎拓展了他浪荡的空间,出狱之后他没立即回到夺翁玛贡玛,随着监狱里认识的朋友四处闯荡,奔波了几年,才第一次回到夺翁玛贡玛。

     牧民们记得他回来的那个下午,那时候太阳已离西山巅非常近了。宁静岑寂的草原上忽然传来音乐声,最初那声音还极小,被微风带来,时有时无。晒太阳的汉子支起耳朵仔细捕捉这音乐来自哪里,挤奶的女人们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搭着眼向远方张望。就连埋头吃草的牦牛群,听到这异样的音乐,纷纷扬起头来,看着草原的尽头。

     年青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攀上煨桑的山头,他们看见草原尽头有一匹马驮着一个身着汉装的人缓慢前来。音乐声越来越大,那人影也渐渐清晰,他穿着黑皮夹克,裤子也是黑皮的,戴一顶褐红的毡帽,鼻梁上架着一幅极大的墨镜。

     一个陌生而怪异的人要来夺翁玛贡玛,尤其是随他而来的还有悠扬的音乐,让牧民们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们汇聚到一块儿,迎接他的到来。

     他骑着马慢慢来到人群中,勒住马头,却并不下马,他在高高的马背上打量着大家。

     没人仔细看他,牧民们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他怀中挎着的一个小黑盒子里,那悠扬的音乐正是从黑盒子中发出来。

     他伸出手,啪地一声按了一下盒子,音乐嘎然而止,他这才大声用藏语说:“没人认出我?”

     众人都纷纷摇头,只奇怪这样一个身着汉装的人,怎么能说一口流利、地道的藏语。

     他跳下马来,奔向翁姆老人,边走边揭了毡帽取下墨镜,走到翁姆面前说:“阿妈,我回来了。”

     翁姆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看他,猛然哭起来。

     大家从他瘦削、矮小的身材和突出的颧骨中依稀认出这不是失踪了数年的充巴吗?人们同时发出了啧啧的惊叹之声。

     在牧民们的惊叹中,他高声邀请大家晚上都去家里喝酒。

     那是一个新奇的夜晚,那也是一个充满惊叹之声的夜晚,连一向稳重老沉的郎卡也忍不住去凑了热闹。

     充巴家里挤满了人,郎卡受邀上座,那个黑色的盒子就摆放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十分好奇,不明白一个小小的盒子放进卡带,怎么就能唱出歌来?充巴耐心给他解说,说这东西是录音机,不仅能放歌,还能把声音录下来。说着,他让大家安静,说待会儿他举手示意,阿扣郎卡就说几句话或唱句歌都成。然后按动录音机,举着手示意郎卡开说。

     郎卡不知该说什么,要一时唱歌更难开口,很急了一阵,忽然大声说:“扎西德勒彭松措巴学。”说完这吉祥的话,感觉头上都被逼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充巴按了键,来回摆弄,牧民们都松下一口气来,小声交谈。摆弄完后,他再次让大家安静下来,刚刚松懈的气又给憋上了,看他按下黑键。那会儿,整个屋子特别安静,只听录音机里发出滋滋的电流声,迟迟没有别的声音出现。每个人心里都特别紧张,尤其是郎卡,他既盼着奇迹发生,又不愿意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出现。直到心都快悬到嗓眼了,那黑色的小录音机里猛然生硬地窜出一句:“扎西德勒彭松措巴学。”不仅是其它人,他自己也被这突兀出现的声音吓着,望着充巴质疑地问:“这是我刚刚说的?”

     充巴笑着说:“是啊,阿扣郎卡刚刚说的给录下来了。”

     有一种错觉,似乎身体给分成了两半,那一半虽然陌生,却分明是自己,远离着他,无法控制。

     “是阿扣郎卡的声音。”有人说。

     啧啧的惊叹响成了一遍,惊叹之后众人齐声笑起来,笑话郎卡紧张得声音都变了。

     录音机里继续放上了悠扬的音乐,牧民们端起青稞酒,听充巴讲他这些年的经历。不过充巴不讲他干了些什么,他只把汉地的大城市描述了一番,讲比森林还密集的高楼和比蚂蚁窝还拥挤的人流。他安心想讲些笑话让大家开心,说刚到汉地的那些时间里,自己汉语不好,进餐馆点菜都麻烦。有一次嘴馋,想吃咸烧白和猪脑花,一时却记不起菜名,给写菜单的服务员比划了许久别人也不明白,一时急了,将用藏语理解的意思生硬翻译成汉语说:“我想吃猪肉排队,一片一片的猪肉排着那种。”

     别人还是不明白,正急时,临桌上了那道菜,忙指着说:“就那个,看嘛,猪肉排着队。”服务员忍着笑,听他继续点菜说:“再要一个……一个……猪的思想。”

     服务员学聪明了,跑厨房里端出脑花问是不是这东西?他点着头连声说:“是这个,猪的思想。”餐馆里所有吃饭的人都被他逗得笑喷了。

     可是听笑话的牧民们没笑,他们只啧啧地继续感叹,让充巴十分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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