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7年10月26日
■桑丹
一
尽管这么多年,杰娜和她的阿妈扎西翁姆都居住在这座不大的达多城,但她们相互一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像扎西翁姆说的那样:“菩萨,不知是我哪辈子不积德呵,我跟杰娜简直像大门上一对贴反了的门神,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亲亲的娘母咋搞得和仇人一样?”
但自从父亲去世后,杰娜开始经常梦见她,在梦里,阿妈依然是一副过去的模样,她是个高大健壮的漂亮女人,浑身上下散发着勃勃生机。
杰娜觉得她结婚后住在阿妈家的日子是非常不愉快的,阿妈扎西翁姆不喜欢杰娜的男人,她总是看不顺眼,扎西翁姆认为这个文弱白晰、戴着近视眼镜的“甲”(意为汉族男人)配不上自己的女儿,她不明白女儿为啥拒绝了许多条件优越的求婚者,去嫁给一个家在内地农村的教书匠。既然看不顺眼,就要找麻烦。杰娜也是倔脾性,娘母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吵,几乎全是鸡零狗碎的琐事,父亲充当和事佬,眼镜表面不说什么,暗地却把气撒在杰娜身上,这种琐碎的折磨是伤感情的,于是杰娜和眼镜决定从阿妈家搬出去,而且越远越好,他们在城郊找到了一处旧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就搬进去住了。
这都是八年前的事。在这期间,杰娜先后经历了自己的婚变以及父亲突然去世等一系列变故。如今,三十五岁的杰娜有个大胡子、长头发的情人,是达多城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
杰娜的父亲也是汉人,他十六岁就来到了达多城,背过茶包,挖过金子,后来一直以吆牲口当驮脚娃为生,他直到死,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小城。杰娜曾听妹妹告诉她,父亲是大年十五那天走的,那年属马,跟马打了一辈子交道,吆马的驮脚娃父亲在家人团聚的晚上(除杰娜夫妇外)他喝了一瓶烈性酒醉倒在地再没有醒来。妹妹还说,父亲几次提醒阿妈叫杰娜他们回家团年,阿妈却没有任何表示,父亲很生气,自顾喝闷酒,喝闷酒容易伤身,父亲平时少言寡语,但在杰娜的婚事上,父亲对百般挑剔的阿妈是发了脾气的,父亲甚至差点朝阿妈动了刀子,阿妈这才收敛了许多。
令杰娜伤心的是,父亲去世,阿妈竟然没有通知她,作为家中的长女,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没能为父亲尽孝,是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事,固执的母亲和同样固执的她,就这样断绝了往来,成为一对互不理睬的母女。
二
每年的大年十五,也是父亲去世的这天,杰娜都要到南无寺请喇嘛为父亲点灯、诵经。从寺庙出来,沿白土坎山路蜿蜒而上,半山腰间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坟地,达多城的汉人死后几乎都埋葬在这里。杰娜按汉人的习俗,点燃一串鞭炮和纸钱,父亲爱喝酒,她拿出一瓶酒浇在父亲的坟地周围,飘散的酒香渗透于天地之间,黑蝴蝶般的碎纸屑随风飞舞。杰娜有些疲乏,她坐在绿草茵茵的地上,眺望隔河相望的阿格扎山,那漫山遍野猎猎作响的五颜六色经幡以及经幡下守护的一座座嘛呢堆。它们是藏人灵魂的憩息地,杰娜的外祖母,姨母安息于此,静享轮回之潮的涌动。
一次,杰娜和画家进城里办事,途经人头攒动的彩虹桥时,她无意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往她这边走来,杰娜扭过头,假装欣赏桥下的风景,待那个身影与她擦肩而过,杰娜忍不住回头张望,阿 妈扎西翁姆踽踽而行的脚步使她显得孤单和落寂,她从前高大挺直的身板似乎也伛偻了许多。父亲死后,弟弟妹妹们都搬出家去独自过日子了。
杰娜不禁从心里翻腾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毕竟是自己的阿妈!她老了,真的是老了!况且,经过时间的磨砺,杰娜的心态早已平和了不少,当阿妈的背影把她从那天唤醒,——阿妈!这个久违的词,这唯一的感情纽带让她和扎西翁姆再次连结起来,意味着她也终于原谅了另一个固执、任性的杰娜,她作出一个决定。杰娜通过不懈的努力,向阿妈频频发出了和解的讯号,并让妹妹转告她,希望把阿妈接来与自己同住。
扎西翁姆听说杰娜要接自己和她同住的事,她对此发了一通脾气,但事后她慢慢想通了,咋个也是个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嘛,达多城不是老话吗:野鸡打得满天飞、家鸡打得团团转。再说,杰娜离了婚,两个女人住在一起也有个伴。但她不会主动去杰娜那里,她仍会给杰娜一点颜色看看,让她必须为过去的事情感到羞愧和不安。
当杰娜重新回到离开多年的家后,扎西翁姆做了一桌子菜招待女儿,菜吃得差不多时,扎西翁姆喝醉了,她对杰娜又哭又骂:“罪过呵罪过,我咋生了你这个不争气的女儿,没良心的东西,你父亲死了你也不回来看看……”阿妈哭诉犹如决堤的洪水,把郁闷于心的种种不满和愤怒发泄出来,她数落了杰娜从小到大所犯下的每一桩过错,仿佛是不可轻易饶恕的。
杰娜也喝得醉熏熏的,她坐在阿妈对面,她恍恍惚惚觉得眼前这个老妇人唠唠叨叨地说些与她不相干的事。阿妈哭起来的样子像一个邋里邋塌的小孩子,鼻涕眼泪涂了一脸。难道这就是自己的阿妈?她突然心一软,产生了一种怜悯的冲动,她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母亲面前,把阿妈的头揽在怀里。这一瞬间,杰娜的眼中涌出泪水,她才发现,她们互相伤害的行为多么愚蠢,于是她们真心诚意地和解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