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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够大的树

甘孜日报    2017年11月29日

■张炜

       经典来自时间,不是来自乌合之众。一窝蜂拥上去的书往往是乌合之众的读物。好书也是能够独处的,它们不怕偏僻寂寞,那我们就来读它们。人的见解确实是有高低之分的,读那些高人赞不绝口的书,一般更会有意义。一个人不学习,连文明的基础都不具备,却化入了“群众”之中,于是就成为一些人开口必赞的“英雄”,这样的“英雄”多么可疑。

       关于李白和杜甫,更有韩愈等杰出人物留下的一些“干谒”文字,许多人会为他们感到惋惜。其实远早于他们的时代,那些“毛遂”们就已经很多了,纷纷“自荐”成为盛大风气,而且有着堂皇的理由:生逢盛世,敢不为君所用?“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是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最有名的句子,集中说出了这样做的志向和理由。这样的情形以战国时期为最盛,到了唐代这样的“盛世”,也就延续下来并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我们注意的往往是极有名的历史人物,其实比他们名声小一些的人即便做得更甚,却没有多少人援引。如唐人符载《上襄阳楚大夫书》中写道:“天下有特达之道,可施于人者二焉。大者以位举德,其有自泥涂布褐,一奋而登于青冥金紫者。次者以财拯困,其自粝饭蓬户,一变而致于肤粱广厦者。”可见当时是颇有人寄托这“特达之道”的,梦想着“一奋而登于青冥金紫者”。这种“一奋”者从古至今总未绝迹,而且有古例可傍,所以此类风气只能愈演愈烈,成为数字网络时代的另一道风景。

       任何一个人面对时代的潮流、世界的潮流,都不可能岿然不动,只是程度会有所不同。举例讲大风来了,真正的大树枝叶在动,但主干是不动的;再小一点的树,枝叶动主干也要动;更小的树如灌木之类,几乎就要匍匐在地了。

       一个人要有足够的自持力,就必须长成一棵大树。可是放眼看大地植被,最多的不是大树,而是小树,草木灌木最多。在这个风力很强的时代,只有长成一棵大树,这样大风来了,枝叶可以动一下,主干还不至于偏移。

      但是一个人无论多么了不起,无论是多么大的树,丝毫不为所动也是不可能的。石头才不动,而人至多是一棵有生命的树。人和树是一样的,无论怎么高大,枝叶在风中总要动一动的,这是一个人回应自己时代的哗哗作响之声。能够这样已经很不得了,做这样的比喻也好接受。如果说一个人在任何的时代风潮中都毫无所动,都可以低头做自己的事情,打自己的主意,这样心如铁石的人几乎是没有的。

        从李杜他们的“干谒”说到现代,我们惯于嘲笑单纯迂腐的“书生”,岂不知“书生”只是一个基础,其他另讲。连“书生”都不算的人,其实缺乏的正是一个进入人文社会的基础。在所谓的“英雄史观”那儿,从来不认为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但事物可以从不同的方面去论,英雄就是英雄,英雄是不同类型的。单讲思想,还需要重视个体的力量,个体才有进行思想的巨大能量。所以我们应该强调做一个有价值的人,强调发挥个体的力量,修好个体。

       修好个体的条件有许多,检验个体力量如何,其中的一条就是看其独处的能力有多大。

       独处是一个了不起的能力,能够很好地独处是困难的。有人讲独处不就是一个人待着?是的,看来再简单不过,其实是再困难不过。环视周围,哪一个人能独自待下去,待得健康?一个人待得太久要出事,孤独症,抑郁症,各种各样的毛病都出来了。独处也并不是一个人在斗室里冥思,不是打坐——这些当然也是独处的一种方式;但是更重要的方式,是独自与另一个生命沟通和对话,比如阅读。有人说,一个人在那儿看大片,看图片网络,那不是独处吗?当然不是。因为跟这个时代最芜杂混乱的声音和声像搅在一起,是热闹而不是独处。

阅读是最好的一种独处方式。

       一个族群的素质越高,独处的能力就越强。20世纪80年代中期去欧洲,下午四五点下了飞机进入市区,走在不宽的街道上——不像我们这么宽的大马路——只见一辆辆小车停在边上,街道静静的,一个人都看不到。后来 我们才明白,他们都在家里,在工作的地方,上班或忙自己的事情。总的来说他们独处的能力更强:在家里读书,听音乐,或与家人一起。个别人在咖啡馆里待一会儿,也是独自安静着。

       没有独处的能力,说明没有个人的精神世界,或者这个世界极其狭小。这样的人是无法阅读的。因为没法在精神的世界里遨游。有人说首先要解决温饱问题再讲其他,类似的话可以说上一代又一代,好像我们只配解决温饱问题似的,再往前走就是奢望了。这样我们也太窝囊了。

       这里的阅读不是广义的阅读,而是狭义的阅读。再狭义一点,只读那些经典,各种经典。经典来自时间,不是来自乌合之众。一窝蜂拥上去的书往往是乌合之众的读物。好书也是能够独处的,它们不怕偏僻寂寞,那我们就来读它们。人的见解确实是有高低之分的,读那些高人赞不绝口的书,一般更会有意义。一个人不学习,连文明的基础都不具备,却化入了“群众”之中,于是就成为一些人开口必赞的“英雄”,这样的“英雄”多么可疑。

      经典来自时间,要到时间的深处打捞。比如说读几百年前、几千年前留下来的经典。我们读陈子昂、李商隐、白居易、岑参,读屈原李白杜甫张九龄王之涣,看西方的那些英雄史诗,如《贝奥武夫》,而后会惊奇:一个遥远时代中生活的人,怎么可以写出这种色彩和基调的诗章?它是如此的深邃迷人,如此地具有时光的洞穿力,其光芒一直投射到今天,投到我们的身上,还是强烈炫目。

       在匆忙的数字时代里,我们花上一些时间研究那些经典,完全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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