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7年12月22日
■南泽仁
春节值守,大年初五才回雨城婆家过年,婆婆一直在盼。
一路上,瑞和雍贝都在沉睡,归家是一件令人心安的事情。婆婆偶尔打进电话,问我们行至哪里了?我一路回话:喇叭河,大坪子,天泉......进入雨城,天下着蒙蒙细雨,街道,楼房,还有天穹下波折起伏的山脉像一幅浓墨画,在一张老宣纸上划散开来。婆婆又打进电话说,在三合院门外等待,着紫色棉衣,打蓝色雨伞。车在院门外停住了,婆婆就站在不远处眼望着街道上来往的汽车,瑞快步走向她身后喊了一声:母亲。婆婆没有听见,瑞上去牵住了她的手,她回转身来,扬起嘴角绽开整张笑脸,像这雨城为我们留守的一片晴天。
三合院门口高挂着几盏大红灯笼,那喜庆的红光端照着婆婆家门上方的毕宅二字,婆婆又用红漆为它添了新的光彩。院中的桂花树、黄桷兰淋了雨,叶片潮湿清新,几根焦黄的葡萄藤攀爬上了二楼窗户,藤根处一排茶花开得正盛。婆婆说,你们回来,才算是团圆了。进入家门,露台上方就传来了鹦鹉叫声:小瑞。小瑞。公公在世时,每晚饭前会喝上一杯泡酒,下几粒花生米,鹦鹉闻到香气会不住地鸣叫,公公便抓起几粒去喂食它,顺口喊出瑞的名字,以解对小儿的思念,鹦鹉嗑碎花生吃下就不作声了。后来,公公走了,鹦鹉便开始每日叫鸣瑞的名字,与公公的声音极其相似,都低沉到了喉咙里头。瑞的姐姐和姐夫听到鹦鹉叫,双双从厨房出来迎我们,他们围住雍贝前前后后地看,说是更壮实了。有一段日子,雍贝由他们养育,用情感把他养成了他们的另一个孩子。雍贝径直去了阳台看鹦鹉,朝它喊自己的乳名:贝儿。贝儿。鹦鹉用嘴壳咬住铁架子,不停地转动身子,表示生疏和莫名的欢愉。姐姐在暖桌上摆满了精心烹制的团圆饭,我们围住桌子吃饭,自然真实地摆谈。婆婆细细地端详瑞,之后起身从里屋中取出一件毛背心让瑞穿上,瑞只说不冷。婆婆就去帮瑞穿上,又躬身为他扣入一颗颗扣子。她对瑞的爱还停留在他们退休离开九龙小城的时候,那时瑞刚满十六岁,还不太懂得冷暖以及叠被。
饭后,婆婆请我去她的房间,房内洁净齐整。落地窗台上侧放着一个大相框,那是公公在世时拍的,他西装革履,白衬衫陪衬海蓝色领带,手持红酒杯,与面前的事物笑眼相对。床头上散放有几张《晚霞报》,还有一台电脑似的仪器。婆婆说,这个点是她的保健调理时间,就让我陪在她身边。婆婆躺在床上,一双手腕套着从保健仪器上延伸出来的两条皮带,仪器就开始了二十分钟的倒计时理疗。我为婆婆盖上毯子,她闭上眼,仿佛进入了睡眠,她面容和美,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得好看,像荷花瓣上的纹络。我安静的陪伴,顺手从床头柜上取来一张《晚霞报》轻声翻阅,板式简洁,内容多针对中老年人养生、保健和防病治病需要的讯息,也有诗歌和散文点缀。继续从床头取报纸浏览,我见到了一本红壳笔记本,翻看,里面记录着婆婆的笔记,或长或短:1977年4月12日,晴。今天,走了十里山路,不觉劳顿。在杨桥沟口歇了一宿,帮助金兰花顺利产下了一双男婴。请我取名,一个叫雨泽,一个叫俊逸,权当是对未来美好的期许吧。他们出生的家庭还显贫寒,付给我的医药费是一只刚满月的狗仔。上回去转经楼为打山匠龙正接骨,他付的医药费是一只马鸡。带回家我还要悉心喂养它们,拒绝了,他们会流泪;1999年12月5日,晴。购买新竹笋一斤:一元五角。香桃四斤:三元。五尺三寸蓝花布(做荷叶边的围裙):二元七角;2002年3月11日,阴雨。昨晚在西昌河西镇二姐家过夜,她家的几间房都是低矮的土坯房,像窑洞。我和儿媳睡一间,各睡一张床,她不爱说话,我们就早睡了。半夜里,她抱着被子睡到了我身边。她怕黑,还怕陌生;2009年2月9日,晴。瑞一家三口回来了,老毕高兴,重述了一九五七年他作为西南边陲的一位县令代表北上京城开会时的情景,又拿出了他与贺龙、朱德等领导人的合影。孩子们孝顺,佯装是第一次听闻,都为他的这桩往事发出了感叹和赞许。于是,他又多喝了一杯枸杞酒……
保健仪器自动关闭了电源,我合上笔记本重新搁回床头柜。婆婆睁开眼说:“睡着了,睡着了,睡得好沉,梦里还跟你说话呢。说着,她起身隐秘地靠近我耳边说,我今年不是八十三岁,而是八十五岁了。早年,我家里姊妹多,一个个都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为了缓解家中的经济压力,就先让我的两个姐姐去上学,轮到我上学时,年龄超了就瞒报了两岁,这件事我只让你一个人知道。”我是把心放在往事里取暖的人,也就最能体会到八十五岁意味着什么。眼下是婆婆的散步时间,我和雍贝牵住她的手,沿清衣江畔缓慢行走,橘黄的暮色照着江面成群水鸭游向了平静的江心。
江对岸徐徐升起了一盏、两盏、数盏祈求愿望的天灯,仿若星星,放灯的人和看灯的人都在仰望,它们温暖了夜空,又使夜空变得更加空旷。我们默默地走,风吹得冷,婆婆把我和雍贝的手揣入她的衣兜里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