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左人

       第1章 边城

    1 临危受命

    1937年8月，康定城生机盎然，绿意正浓。

      康定旧名打箭炉（简称炉城），是一座充满酥油香、青稞酒味和牛粪气息的古城。民族杂居，汉藏相埒，人口近万，为西康最大城镇。清雍正八年（1730年）依山筑起城墙，修建东南北三座城楼，起名紫气门、南极门、拱宸门。1922年川边镇守使陈遐龄修复东关紫气门，亲笔书写“康定门”匾额挂在城楼，从此打箭炉改称康定城。

      边城康定，是藏汉物资交流的中心。汉人脚夫从内地运来茶叶、盐巴、棉布、绸缎、大米等生活必须品，藏区的牦牛骡马将鹿角、麝香、虫草、皮张、沙金等土特产运出，在这里交换，各自再把换得的物资运回。马帮驮队商贾贩客来来往往，磨光了大街小巷的石板路，催生了饭店、钱庄、烟馆、赌场、会馆、锅庄，还有英、法、德等国的洋行、教堂，积攒起西康第一都会的繁华。

      在最繁华宽阔的中正街上，刘文辉官邸大门的牌楼破旧不堪，用几根木杆支撑着。两边门柱上挂着的“西康建省委员会”和“西康行政督察专员公署”的木牌，色泽鲜亮，更突显出门面的简陋寒碜。

      钟秋果匆匆走进建省委员会委员长办公室。宽敞的中式书房，木格窗棂上糊着白纸，透进来的阳光滤去高原骄阳的炫目，变得柔和了。墙上挂着孙中山、蒋介石的肖像，书桌上放着台历、砚台、笔筒、青瓷茶碗和一串贵如黄金的沉香木佛珠。四十二岁的刘文辉，中等身材，平头，脸色黧黑，穿大襟长衫，外套马褂，端坐在老式木椅里，正在八行笺上书写函件。写完，把台历拉到面前，翻过昨天的一页，现出红色字样，上面印着“中华民国二十六年 八月八日 星期日”。他在信纸上落好款，放下毛笔，抬头问道：“准备好了吗你？”

     “报告所长，准备好了！”钟秋果身着中山装，风纪扣扣得周周正正，站得笔直，挺着胸脯回答。他虽没当过兵，但深知刘文辉在政务管理上也像治军一样雷厉风行一丝不苟，因而养成以军人姿态接受指令的习惯。又因曾 在刘文辉亲任所长的西康县政人员训练所学习过，所以当面或在训练所同学面前都称其为所长，在别的场合则称委员长或军长，依语境而定。

      刘文辉慢慢起身，拿起沉香木佛珠，边踱步边交代：“派你去道孚县主持救灾和推行保甲制试点，可说是临危受命，一定要给我搞出明堂来！”

    “是！”钟秋果大声应道，他懂得“临危受命”四个字有多重的分量。

      刘文辉穿着圆口布鞋，双脚轻轻踩在木地板上也笃笃有声。他捻着佛珠，略带抱歉地说：“周五才给你布置，今天星期日本该休息，又紧急召见，可见事情之紧迫。昨下午收到道孚县政府的补充报告，旱情非常严重。你既然准备停当，就提前两天，明早出发。”

     “是！”钟秋果点了点头。

     “我叫道孚县长和驻军配合你。”刘文辉回到办公桌，把派令给他。“道孚的玉科和扎坝未实行保甲，你根据情况选择一地做试点，从救灾入手推行保甲制，十月下旬完成。”刘文辉踌躇满志，加重语气说：“以道孚为突破口，彻底推翻土司头人统治，明年全康实现保甲化。这是政治体制的一场大变革，对于建设新西康至为重要，我对你寄予了很大希望！”

    “学生一定竭尽全力，绝不辜负你的栽培和信任！”钟秋果朗声答道。

      刘文辉又从案头拿起一个牛皮纸信封，说：“灵雀寺是道孚最大的黄教寺庙，在康北很有势力，堪布［1］麻倾翁思想开通，跟我私交不错。民国22年我就委任他为道孚县佛教协会会长，前年又聘做西康建省委员会参议。你把我的信带去，他会支持你工作的。”

      钟秋果连忙点头称谢，双手接过信函，叠好，揣进衣兜。

      当晚，刘文辉设家宴为他送行，三夫人杨蕴光出面款待。

      花厅里，梨花木八仙桌上摆了五菜一汤：一盘回锅肉，一碗麻辣水煮肉片，一碟炒花生米，两样时鲜蔬菜，一碗煎蛋汤。刘文辉对这个25岁的青年才俊青睐有加，亲自给他斟满一杯泸州老窖，说道：“家常便饭，不必拘礼。”

      三夫人穿一袭白绸高领旗袍，黑色卷发乌黑闪亮，略施淡妆也溢光流彩。她用象牙筷不断给他夹菜，关切地劝道：“秋果，多吃点！你下到乡里，天天酥油、糌粑，就再也吃不到这样可口的饭菜喽！”

     杨蕴光打扮入时，俏丽中透出聪慧，不仅雍容华贵有贵妇风范，还泼辣能干，是一位既有风韵又有魄力的辣美人。

      刘文辉明媒正娶了三个老婆，原配周氏没有生育，二夫人李氏只生了一女，再娶三夫人杨蕴光，生了两男一女，深得宠幸。成都刘氏公馆建有鸦片库和金银库，钥匙都在三夫人手里。她不仅主持刘氏家庭内部事务和全权负责对外批发烟土，甚至插手军务，人称军师王妃。刘文辉下属办事往往先投到她的门下，走她的路子。钟秋果能留在建省委员会秘书处，三夫人起了一定作用。后来钟秋果请示工作，刘文辉分不开身，也直接向她报告。三夫人并不贪财，她喜欢大家尊重她，帮人办成事后得到许多恭维赞扬和礼金礼物，心理上得到极大的满足。

      刘文辉边嚼边说：“现在，老百姓能吃到酥油、糌粑，就很不错了。”

     “蒋委员长提倡新生活，不准大吃大喝，一桌饭不准超出八块钱。南京的大官吃一桌起码六七十元，哪一顿离得了燕窝、鱼翅？自乾倒从不吃这些。”

      刘文辉字自乾，杨蕴光在下属面前有意显示他们夫妻的亲密。

     “节俭点应该的。”刘文辉伸筷子在回锅肉盘子里拨了拨，拈了一节蒜苗。

    “也得看什么时候，今天是给秋果饯行。我说到中正街香满楼酒家订一桌，自乾不同意。说抗战嘛要节约省俭，说在家里吃，亲切，有气氛。”

    “就是。”钟秋果把三夫人拈的回锅肉放进嘴里。“都是我喜欢吃的菜！”

    “等秋果从道孚回来，把他太太接来吧。一个人在康定，怪寂寞的。”

    “这你就不晓得了。”刘文辉扒了一口饭，用筷子点着说。“他太太要照顾钟老先生，钟老先生身体不好，不能离人的。”

    “那就把老人家一起接来呀！”

    “家父在康定生活多年，一直不适应，所以才回雅安老家颐养天年。”

      军师王妃笑笑，出个主意：“那就娶个如夫人，搞个一妻一妾的美满组合。”

      刘文辉道：“年轻人，得以事业为重。”说完，举起酒杯相邀。

    “感谢所长教导！”钟秋果双手捧杯，喝了一大口。

      行伍出身的刘文辉一直保持着军营习惯，吃饭特别快。用完餐，放下筷子，用手绢擦擦嘴，打了个哈欠，离席走到茶几边，坐到楠木椅上。

      刘文辉烟瘾极大，饭后都要躺到烟榻上就着烟灯吹几个泡，现在有客人不好立刻抽身。按三夫人事先的吩咐，丫环送上亮晶晶的白铜水烟袋。刘文辉握着烟袋，一手拿纸捻，撮口噗地一吹，纸捻冒出明火，点燃水烟，一连抽了几口，烟袋发出呼噜呼噜的水声。抽完烟，漱了口，这才说道：“你去道孚，要注意安全。康藏历来不安稳，我把王中派给你，有他随行我就放心了。”

     “这怎么行？王中是你的随身卫士，不能离开你的！”

     “不用担心，不是还有卫队吗。”

     “这……”钟秋果立即起身，抻抻衣服，给刘文辉深深鞠了一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