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8年01月29日
■孙惠芬
2003年,我走进一座村庄,那是我笔下的上塘,那些人们叫刘立功、徐兰、鞠文采,他们虽然出自虚构,却是我一直以来的想念。2009年春天,从故乡返回大连的途中,一个朋友打来电话,非要我在县城停留一下,介绍我认识一个人。他领来的是一个开矿的老板,刚刚遭遇一场灾难,妻子在家里被害。我们刚坐下来,他就指着朋友说,你看看他,死了老婆就活不起了,你说至于嘛!我闷闷地看着那张汗津津的国字脸,我的汗也淌了出来。我发现我认识他,我不但认识他,还知道他叫刘立功,他出身卑微,为了改变后代基因,挖空心思追到大户人家女子,却像一只蚂蚁追到一只蚕豆,不知该怎么办……
本以为回到家里用不上一年就能写成《后上塘书》,可两年都过去了,才写下不到两万字。我似乎只认识他们的过去而并不认识他们的现在,他们的人生激荡在上塘外面的远方,他们的生命连接着乡村城市化的变革,他们被改变身份的欲望唤醒使尽浑身解数,直至面目全非……我的困难在于,我能够在理性层面推理他们的现实遭遇,却给不了他们遭遇现实的物质外壳,我不知道刘立功每天住在哪里,他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子。
整整两年,我把自己放逐乡村,放逐乡野。在这两年中,我不光结识了从底层打拼出来的各色人等,还在法院的审判厅、信访办的接待室、乡村大地的沟沟岔岔探到了许多来自于那里的生命消息,采访倾听了许多来自于那里的人生故事。我还随心理学朋友参与了对农村自杀遗族们的调查,写出了《生死十日谈》。在这次调查中,我遇到这样一个人:他立志改变乡村,二十几岁就当上村长。上世纪90年代,他和刘立功一样一夜之间辞掉村长职务到外面打拼,赚了上亿资产。有一天,国家鼓励有钱大户承包土地搞现代农业,他又回到乡村重新竞选上了村长,可也因此进入了复杂的官场关系,与老婆常年两地分居,爱上了为他打工的民工妻子,陷入混乱的伦理关系,最终不堪重压卧车自杀……《上塘书》里的刘立功和自杀者在这一维度相遇,我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奋斗出来的企业家,到了2010年这个历史时期,他们有可能重返乡村承包土地,有可能重新竞选村长。这不仅照亮了我一直以来寻找的乡村人精神还乡这一主题,还将刘立功往返于城乡之间的物质外壳呈现眼前——他在上塘,又不在上塘,他渴望还乡,却无法还乡。我在刘立功的生活空间之外,看到了人心在变革中的动荡与失控,看到了失控灵魂的不安和惊恐,看到了那些深陷灾难的人们的内心挣扎,以及在挣扎中灵魂的救赎。刘立功们曾经如鱼得水、如日中天,是人们眼中的成功者,可突然之间,警车的汽笛响在家门口,他由成功者变成受害者家属,他的人生不得不倒立在黑暗中……在这倒立的黑暗时光,他是否思考过家的意义,财富的意义,是否看到创造财富留下的斑斑血迹,以及像血迹一样除不掉的原罪?
我的笔终于不再艰涩,跟着他,我走近他身后的家族,走进他遭遇灾难之后的黑暗瞬间,走进不曾料想的绝望和痛苦。吞噬我的,是乡村人自我身份的迷失和寻找,是他们在寻找中心灵的孤独、脆弱和恐惧,是为摆脱孤独、脆弱和恐惧而呈现出的心灵真相……令我欣慰的是,从沼泽里跋出,我看到人性的觉醒之光如晨曦般闪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