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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妈的歌

甘孜日报    2018年05月01日

◎雍措

“当年知青下乡为村人表演时,我坐在你阿妈的身旁,她偷偷的跟着台上的知青哼唱着,那音准、那歌喉,是我这辈子听见的最好听的歌。可惜你阿妈从来没有上过舞台,她不喜欢在众人面前歌唱,这不,一副好嗓门就像她种的庄稼,埋进了土地里。”

阿妈是个会唱歌的人!

当听邻村的大爷说起这件事时,我十分惊讶。“当年知青下乡为村人表演时,我坐在你阿妈的身旁,她偷偷的跟着台上的知青哼唱着,那音准、那歌喉,是我这辈子听见的最好听的歌。可惜你阿妈从来没有上过舞台,她不喜欢在众人面前歌唱,这不,一副好嗓门就像她种的庄稼,埋进了土地里。”

阿妈的歌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歌,欢快?忧伤?我意识到,记忆里,并没有一个角落,存放过阿妈唱过的歌。

阿妈喜欢清静,我们的家也从村子最热闹的地方,搬到了一处安静的坡地上,房屋是用石头砌成的,院坝很宽敞,上方种着几株葡萄树,每到八月份,紫色的葡萄挂满整个枝头,调皮的我们经常站在小板凳上,仰头,用嘴去选择那些又大又红的葡萄吃。院坝上方还有一个不足10平方的小阳台,别小瞧了这小阳台,它可以一览村子脚下的整个小城镇,天气热的时候,我们还会把下午饭的地点安排到这个小阳台上,边吃边观风景。房屋的四周种满了樱桃树、核桃树、橘树……生活在这里,每个季节都有新鲜的水果可以品尝。

深深的爱着这个家,一刻都不想离开。可随着房前屋后的果树开花又结果、落叶又生根,时间改变着很多东西,我们三姊妹也像蒲公英一样,为了各自的生活四处奔波,最后离开了家。家中只剩下了阿妈,还有那依然开花又结果的树林。

阿妈说,除了思念远方的我们,她并不孤单。

生活是一张纸,每个人都在这张纸上勾勒着自己的一生,从早到晚,间接不断。我能够想象阿妈所要勾勒出来的生活,只是一幅简单、平稳的波浪线,波浪线的源头到结尾都和她身旁的土地有关。

土地是孕育生命的地方,阿妈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土地。浇水、施肥、播种,像母亲呵护子女一样,哺育着土地上的树木、粮食。

每年春天,阿妈都会在一些老去的树木旁重新栽种一些小树苗,长久下来,我们家田地葱葱郁郁,各类水果个大味鲜,这和很多村人的土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阿妈动作有些缓慢,但这不影响她聪慧灵巧的双手。初春,是她最忙碌的时候,六十多岁的她,是个嫁接树苗的好手。这段时间,她经常穿梭在果林里,对于哪棵树结不结果,哪棵树的果子不够优良,阿妈一清二楚。背上工具,爬上果树,小心翼翼的锯掉枝丫,把优良的新苗嫁接到枝丫上。在嫁接这方面,阿妈还喜欢上了创新,比如把苹果新苗嫁接到琵琶树上、把板栗新苗嫁接到樱桃树上……创新就会面临失败,阿妈的实验失败的很多,有一样却成了村里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就是阿妈在核桃树上,嫁接橘子竟然奇迹般的成功了。

为了挣钱,很多农村里的人舍弃了土地,去外面找副业,许多土地也就荒芜了下来。阿妈没有停息下来,看着村里一大片杂草疯长的土地,她变得忧伤起来,对自家的土地加倍的照顾着。冬天,阿妈的双手被冰凉的泥土浸泡得皴裂开来,时不时伤口就会冒出血珠子,血珠子夹杂着泥土,让阿妈的双手无论用多滋润的护手霜都无济于事。看着这一切,我们姊妹花费了很多口舌让年近斑白的阿妈放弃土地,到我们身边生活。她拒绝了,原因是她的根在这片土地,离开这片土地,就相当于把她的根拔掉了。

远方的我时时牵挂着阿妈的身体,只要做梦,梦中总会有阿妈的影子,有时是开心,有时却梦见阿妈摔倒或生病,这种担心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于是,在一个落雨的夜晚,我谎编了一封信给阿妈寄去,信中的内容大概是我工作的如何不顺利、生活如何不能自理等。也许我真是自私的人,为了让自己安心,不管任何理由的想把阿妈接到身边。

阿妈果真来了,就在我把信寄出去的第二个星期。看着风尘仆仆站在校门口的阿妈,我惊讶得不知所措。阿妈是第一次来到高原,我无法想象她在翻越那一座座高海拔的雪山、穿越那一片片无垠的草原时是什么情景,也无法想象阿妈是怎样只身一人在这个多雨的季节包车来到离县城108公里的偏远学校,但是我能肯定的是,阿妈沿途的心里,没有装下一丝她所喜欢的高原美景。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犯了一个自己都无法原谅的错;那一刻,我也懂得了,在阿妈心中最重要的不是土地,是她的子女!

阿妈和我在那遥远的高原呆了2年,我调回故乡。阿妈又回到那片土地,回到了那座秋天挂满葡萄的老屋。阿妈不愿和我一起居住,她说多双筷子就得多个用钱的地方,她回家在菜园里种些小菜,照顾好果园,不仅能让我吃上新鲜蔬菜,也能挣些小钱贴补家用。

这一次,我没有劝阻阿妈,我知道阿妈的根,牢牢的扎在那片土地上,如果挪移,只会给她增添负担。

工作的地方离家30公里,我每天都会电话问问阿妈在做些什么,每周都会回去看望她。回到家中,阿妈总会问些我工作上的事情,然后语重心长叮嘱我要和同事处好关系,自己能做的就要多做。阿妈只读过一年级,但是,除了不会写字外,大部分字她都能认识。我经常会把一些书籍带回家,有空的时候坐在葡萄架下看看书。我看书的时候,阿妈也看书。阿妈喜欢看州内作者的书,时间一长,竟然还崇拜上一名州内资深作家的书籍,理由很简单,阿妈去过那地方,而作家写作的背景题材也取源于那片土地。

阿妈是个怀旧的人!

回家的饭菜很可口,不止是因为农村用柴火做饭,更因为那是我和阿妈团聚的日子。阿妈总会把好吃的东西留着等我回家一起吃,她说只有一起吃的时候,才能感觉到食物的香味。饭桌上,阿妈不停的往我碗里夹着菜,自己却更多的说着话。平时,阿妈的嘴像门闩紧扣着的木门,一直关着,这会儿的话题丰富却也无头无序。有些事情,阿妈给我说过好几次,依然重复着。我不厌倦,更多的却是酸楚,时间改变了阿妈年轻的面容,记忆的神经也在慢慢衰退。静静听着阿妈的话,哪怕就是不说一句,心中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家里有张大床,旧时称为高低床,这张床是阿妈的床,也是我的床。在家中,我有一间自己单独的房间,房间设计得很别致,可是,我几乎没有住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是偶尔到里面打扫一下。我喜欢和阿妈一起睡,尽管我已经长大成了姑娘。阿妈有时会像斥责我一样说,哪有这么大的姑娘,还一直跟着阿妈睡同一张床的?我固执的告诉她,我就喜欢这样。阿妈摇着头,无奈的对着我说:“哎,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睡觉的时候,阿妈喜欢用手抚摸我的手腕,她手上的老茧划在我皮肤上,让我隐隐作痛。阿妈通过抚摸来辨别我是否长胖,希望我长胖是她的心愿!她说有几次都梦见我胖了,那高兴劲儿,足以让她放下几天的农活!

又到上班去的时间了,阿妈早早的起床,为我准备早饭,我吃饭的时候,她又忙碌着给我装这装那。每次,我回家的包空空的,上班去时却装得满满的。阿妈会一直陪着我在路边等车,不管春夏秋冬。离别变得越来越常见,阿妈站在家门口目送我,身影在后车镜中变得越来越渺小……

分别的时候,我不再回头去看阿妈,我怕我模糊的双眼,再也看不见那渺小的身影!

现在,我终于明白,在我记忆匣子为什么没有存储一首阿妈的歌,阿妈在我们孩子面前,是不会用嘴唱歌的人,她只会把美丽的歌声埋藏心底。

阿妈的歌是用时间沉淀的歌,是唱给女儿和土地的歌,歌声朴实、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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