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8年07月18日
◎胡桑
当回顾这些文字时,我惊讶于自己曾经选择了一种近似强迫症的书写方式。我为何选择一种如此繁复的语言去书写故乡,这些文字到底在何种程度上抵达了记忆中的故乡,或者在我无限增值记忆中的事物时,我已经在何种方向上背离了故乡,我常常怀疑这样一种书写方式的有效性。
但是,我必须写下来,必须这么写。我试图通过一种普鲁斯特式的记忆显现形式去回归内心深处的源初故乡。
一种浅显的伤感只是来自于对这个时代的反抗。的确,在一个现代化依然被单纯地当作一种正面价值的时代,这个存续了千余年的古典江南,包括其腹地这个被我称为孟溪的故乡,不可避免地正在逐渐消失。我知道,很多事物必定彻底失去存在。许多年后,它们可能再也不会具有曾经的外形,和人们凝视他们时的愉悦与忧伤。事实上,很多事物业已消失。它们伴随着我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童年的远去,已经变成了记忆中模糊的痕迹。
真实的情形是,即使我的故乡不遭遇这个工业化、商业化、全球化的时代,我依然无法返乡。在遥远的古典时代,汉语中的异乡人就已经游荡在这片土地上了。我逼迫自己回避沉溺抒情的行文方式,于是,采取了一种让事物成为主角的语言,无止境地罗列事物,堆砌它们,让它们不堪自身的重负,最终自行爆裂、解散。我让事物的碎片在确定性上折射出不确定的反光,在这些反光中,我试图瞥见救赎的些微力量。
我不愿意在这个特殊的时代被人视为农业文明的思乡者。我书写的不是对农业文明的乡愁。我只是极其偶然地出生在了中国经济最为发达的三角洲腹地的一个封闭村落。假如我出生在都市,我会以同样的语言方式去书写街道上、弄堂深处、商场内部的那些繁复事物。我试图召唤的是事物在时间中的印迹以及曾经存在于世的气息,正是这种气息塑造了我对世界的感受力以及想象力,它们最终在我的体内凝聚为对待世界的方式。
德国诗人格奥尔格有一句诗:“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格奥尔格《词语》)事物的背后是一种更高的存在。我自己也在诗里写过:“忠诚于事物。习得荒芜的本质。”
我只知道,我在漫长而偶然的岁月中曾经被赋予了这么多事物。事实上,事物的数量以及可能性是无限的,永远无法被文字穷尽。书写永远走在抵达的途中。而且,记忆一直存在着被修改的危险。传达事物的数目或可能性并非我的初衷。在冷静的回忆中,我看似在还原一个曾经的故乡,其实是试图重构一个故乡。我借用的是一只看不见的手。
我想讲述的一个真相是,记忆不仅仅是自我的往昔,更是事物曾经的存在方式,它们的气味、颜色、形状、质地,和这些面貌之外的虚无。我将事物并置在一起,让它们组成一个影像的星空,揭示出它们的裂隙、它们向对方呼应的声音、不堪负荷的重量,以及最终必须消失的宿命,从而发明出世界的匿名性,使大地上生长出异乡人,这个潜伏在人类内心深处的永远的异乡人。我仿佛看见,事物都在试图完成自己,但最终都会丧失。人在事物中间占据了某个位置,逐渐习得某种习气,这是某些文字结构自身的气息。
事物自行暴露出了很多漏洞,我们需要倾听这些漏洞中的回声。或者说,故乡是一个时间的洞,我所书写的事物只是被索引的碎片。人只有在索引一个内在的故乡时,才能成为异乡人,才能消化随时随地到场的生存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