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8年11月01日
◎宫凤华
乡贤郑板桥在家书里说:“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宿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
我想板桥喝粥时,必搛嚼着清雅喷香的水咸菜。陈年光影里的水咸菜,承载着旧日的清贫和饥馑、欢乐和忧伤,牵动着蓬勃温暖的乡愁。
清寒冬日,天地简静,村妇忙碌着腌咸菜。腌菜时,边撒细盐边把腌菜一颗一颗码进脚盆里。用劲踩踏,卟卟声犹如春冰开裂、积雪断竹。晃动的身影投在墙上,如久远的黑白照片。女人自额至腰形成的侧面曲线如古代的雕像,静穆而端庄。
几易晨昏,原本干蔫的咸菜渐渐变得湿润,冒出津津的绿水,呈现生命的质感,完成生命的涅槃。
新腌的水咸菜“很好吃,不咸,细、嫩、脆、甜,难可比拟。”霜雪天,抽出两颗碧绿的水咸菜,黄澄澄的茎,乌滴滴的叶,捏起来颇有弹性。汤沸时,磕几只天青鸭蛋,一道暗绿色的咸菜蛋汤就做成了。举箸细饮,围炉夜话,灯焰如豆,便有“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的恬适心境。
倘若抓一把粉丝投进锅里,一股咸菜粉丝汤的清香便萦绕周身。粉丝赭褐,绵软,质朴,透着乡土气息。嗞嗞的吸溜声,似蚕嚼桑叶,冰凌初破,有清凉古意。几位山水知己,搛着咸菜,蘸点辣椒,辣味河流奔放,鼻尖上冒汗,嘴里发出动听的声音,弥漫着“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韵致。
冷凝冬日,雪覆四野,一碗咸菜茨菇汤,令人品咂出田园生活的清苍疏旷。茨菇取自屋后的清水塘,像农人发黄黧黑的烟斗。咸菜汤暗绿,茨菇片嫩白,色彩明丽,如河滩上苍翠的芦苇和苍白的鹭鸶。茨菇片略涩,嚼着粉嫩、脆刮,汤如奶酪,腾腾热气中,笑脸灿似三月的桃花。难怪汪曾祺漂泊多年后,最想喝的竟是一碗浸润乡愁的水咸菜茨菇汤。
我喜欢在咸菜汤里劈进几块白花花的豆腐。撒进葱花或蒜叶,香味飘溢出来。院子里盛满月光,清幽透明,星空邈远而深邃,空阔静人心。坐在粗纹木桌旁,喝着咸菜豆腐汤,聆听北风吟唱的凄婉歌谣,此种情形,有丰子恺漫画神韵。咂咂声中,洋溢着寻常日子的愉悦和自足。
冬日黄昏,夕阳恹恹。竹桩码头边买来细小的鲹鱼、鳑鲏、虎头鲨、昂刺,油锅里翻炒,嗤啦倒进水咸菜,掺进葱管红椒。俄顷,满屋子鱼香袅袅,直润肺腑。屋外青霜染上月光,平添一种宁静和悱恻。呷酒品嚼咸菜冻小鱼,顿觉时光舒缓,生命无比宁静、轻盈,内心弥漫着丰盈的喜悦和清欢。
腊月里,故园家家户户都会蒸咸菜馒头。过年的序曲,浓浓的年味。将肉斩碎煸熟,倒入跺碎的咸菜,加入姜末、米虾、蛋皮炒熟。馅儿做好了,人人上阵包馒头。最后用蒸笼蒸。厨房里热气弥漫、香气缭绕、笑语盈盈。咸菜馒头包裹着乡愁,牵引着倚门倚闾的眼神和远离故乡的人群。
晴天,村妇把水咸菜从缸里拉出来,挂在绳索上晒成红通通的老咸菜。冬阳透着一丝淡淡的惆怅和寂寞,如阁楼上懒于梳妆的少妇。负暄的老人,眯缝着眼,望着太阳咧嘴笑,光阴缓慢流淌,令人想起木心的诗:从前的日子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日暮苍山远。嚼着蒜花炖咸菜,吸啜着热腾腾的小米稀粥,寻常的日子竟是风生水起。形式上虽然清淡,舌尖上的滋味却是百转千回,却有“欲辨已忘言”的气质。雪沫乳花,蓼茸蒿笋,都是清欢,一如清淡的水咸菜豆腐汤、水咸菜茨菇汤。
汪曾祺感叹:咸菜即是用青菜腌的。野鸭烧咸菜也是家常菜,里面的咸菜尤其是佐粥的妙品。汪老眉飞色舞,一个快乐的老头儿。
阴天下雪,喝咸菜汤。水咸菜经过清洗、揉搓、盐巴浇身的疼痛,进而冷静、平静、成熟,最后成为神清气爽的自己,像故园乡亲,成为恬淡平和的乡村主角。水咸菜的盐渍和清香浸润进我们的生命。让我们在喧嚣浮世,保持一份悠远的淡定和淳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