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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现代长篇叙事诗《天子·格萨尔》(下)

甘孜日报    2018年11月07日

口头文学与书面作品之间

    ◎丹珍草

      在复杂的文化境遇中,伟大史诗的现代诗歌书写应该导向未知的更广大的精神世界,诗歌创作需要想象与虚构,但也不能仅凭想象和虚构,史诗的转换性现代诗歌写作,需要实证意义上的更高追求,需要诗人在新的阐释中有更深的哲学思考。依托口语说唱传统来凝聚或产生现代诗歌叙事,其实是很难做到非常优秀。诗歌写作最重要的仍然是要依靠语言本身,通过意象、修辞、词语来产生诗意。这种现代诗歌的形成,不仅仅依赖于诗人的主体抒情,还需依赖传统、依赖经验、依赖实证。与日常或当下简单的抒发情感相比,传统经验的诗意层次更丰富和复杂,在推进、连接、熔铸、展开的过程中,需要时时体悟智性的经验,惟其如此,诗人创造出来的诗意空间才有难以言传的微妙。

      三

     一般来说,中国的叙事诗是比较少的,特别是在文人诗里面,而我国的少数民族却留下了数量庞大的叙事诗,这些叙事诗对中国少数民族生活和文学的影响是深远而多方面的。格萨尔史诗不同于已然固态化的《荷马史诗》《罗摩衍那》《卡勒瓦拉》等。格萨尔史诗在藏族民间的说唱从未停止,新的说唱艺人还在不断被发现,新的文本还在不断产生,其活形态特征依然存在。但是我们也看到,随着工业化时代的到来和现代化城市的发展,以及电子网络时代的加快,植根于乡土民间社区的口头文学,正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改变。格萨尔史诗的传承,除了活态的口头传播外,其他形式的传播方式正在蔓延开来,书面文本特别是作家、诗人的个性化创作等文本化倾向已越来越普遍。时代更替,文化流变,格萨尔史诗的传承因为外部客观环境的改变正在面临更多复杂的状况。史诗的口头性,说唱艺人的演唱语境正在令人遗憾地逐渐弱化。格萨尔史诗五省区流布区域,史诗的创作主体渐趋多元化:民间艺人、高僧大德、作家诗人……格萨尔史诗的表现形式更是多样纷呈:格萨尔藏戏、格萨尔唐卡、格萨尔音乐、格萨尔石刻、格萨尔电影、格萨尔服饰、格萨尔彩塑、格萨尔酥油花等等。因为获得了现代与传统多种文化元素的影响,格萨尔史诗的传承正在发生着巨大变化,形成了多种多样、纷繁复杂的表达方式和传播方式。就文本而言,截至目前,格萨尔史诗的各种新部本仍在产生,且已明显有了民间文学和作家文学互文、杂糅、叠合的混合特征。格萨尔史诗的学科边界也一直处在与其他学科不断融通又纠葛的滑动中,剪不断,理还乱。

      作者夏加,工作生活的四川省色达县属于草原牧区。“色达”藏语意为“金色的马”,地处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甘孜藏族自治州和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的接合部,平均海拔4127米,是格萨尔史诗重要的流布区域之一,这里的格萨尔文化资源以及文化遗存底蕴丰厚,有格萨尔故事传说、格萨尔艺人说唱、格萨尔歌舞、格萨尔彩绘。这里也是“格萨尔藏剧”“格萨尔石刻”的发祥地,有“格萨尔文化艺术中心”、格萨尔博物馆,格萨尔王和著名的13位大将的塑像。色达享有“格萨尔文化艺术之乡”之称,是格萨尔史诗文化的重要研究基地。笔者曾两次到色达县进行格萨尔史诗田野调查,感受到英雄的生命在这里显示着一种尊严和高贵。作为藏族本土作家诗人,夏加倾心于格萨尔史诗,在格萨尔史诗传说地寻找创作素材与灵感。为了将一些藏语典故和历史材料翻译准确,夏加悉心求教于藏区各地的格萨尔民间艺人和格萨尔史诗研究专家,多次参加格萨尔史诗研讨会。相继出版了长篇叙事诗集《天子·格萨尔》、诗集《高地叙述》和以格萨尔史诗重要人物阿达拉姆为原型的长篇叙事散文诗集《第二朵莲花》、《生命三部曲》,受邀主创电影剧本《格萨尔王》《战马》,创作甘孜藏族自治州文旅局非遗丛书之格萨尔彩绘石刻专著《刻之魂》等。是地理与文化空间的独特性与神圣性,给予作者对格萨尔史诗的无尽想象与诗歌创作灵感。

      《天子·格萨尔》的现代诗歌叙事已经不是“元叙事”的复制与翻版,而是蕴含了诗人的个人情怀与自我创作意识。诗歌在格萨尔史诗特定人物的心理、语言、情感描写中有意加强细节描述,传达出更多的现代性和人性化、世俗化倾向。那些民间艺人说唱中适合表演的冗长的各种赞词、套语、衬词和一些程式化内容被有意淡化或消匿。《天子·格萨尔》以歌颂英雄主义、歌颂爱情为主题,全书除了大大小小的战争场面,写天子格萨尔的专章有37节,写美人、王妃的专章有13节,格萨尔及其英雄联盟,个个有坚毅的胡须、悲壮的眼神,格萨尔王无上的神性,悲悯的情怀,还有金色的王冠,让他成为那个时代无数美丽女人为之迷恋的梦中情人。战火纷飞的古战场上,璀璨与辉煌、苦难与希望、爱恨与情仇,在历史与光阴的穿越磨合下渐渐变得更加梦幻神奇。虽然是现代诗歌叙事,却依然承袭了史诗“元叙事”的情节框架和浩瀚辽远、波谲云诡,将魔幻与现实的氛围,通过整体的象征与重构造成一种现代诗歌意象与意境上的广阔与神秘,在诗中依然可以听到藏人熟悉的自然之诗、草原之歌和旷野之味。作者巧用藏族传统的诗性智慧和比兴手法,把事物和人的心理状态直陈目前。在现代诗歌语境下,民歌体的质朴传神,说唱体的苍凉悲壮,被有效地嫁接起来,无疑是一种新的审美体验。

      格萨尔史诗作为民间口头说唱文学,更多地体现了藏族远古部落尚武的英雄主义精神,包含着丰富的民族历史文化信息,以及神圣性与世俗性的相互交织。现代诗歌文本颂扬的英勇、无畏、悲悯、大善以及美好生活,与格萨尔史诗的精神气质一脉相承,而人文色彩更为浓郁,更倾向于表达作者个人化的生命体验和现代性思索。诗中突出描绘了岭噶布雄狮大王格萨尔妙拂洲的莲花世界,要以五智之明、诸神之力、万变之身、坚韧之铠、锋利之器、风影之骑教化众生,化解众生之累:“大力咒语助你忏悔最后的过错,红色斩妖剑助你超度最后的承诺,善良的众生,请听我说——行善渡恶。”“和平——是你看不到的秘密,因与果,是与非,成与败,硝烟已经沉寂,故事已经结束。”“你的来路,是什么芳香扑鼻?是岭的气息,还是神的旨意?生命,不曾离去;生机,不曾暗淡。看——你的眼里,满是翠绿。”在岭地,在天子的世界里,没有谁能将和平窃取,超脱罪恶,才能绽放生命最初的美丽。

      《天子·格萨尔》承续了史诗母题的恢弘气势,将叙事、抒情、哲理相融合。勇猛的辛巴,善战的丹玛,英雄嘉察殉难的身影……怀着对民族英雄的崇敬,作者抒写了英雄的壮烈、无畏、不屈以及智与谋的较量、善与恶的博弈。在对口头文学的体悟中,作者现代性阐释了藏民族更为久远的文化遗传基因——英雄主义情结。原始的力度感,古朴的道义感,勇敢无畏、追求美好生活的信念,超越一切的圣洁和庄严,与格萨尔史诗的精神气质互为表里,作者试图激活传统经典中的崇高信仰,唤醒史诗文化中向死而生、豪气冲天的正能量和浩然之气。

      诗,从本质上说是情感的产物。在长篇叙事诗的创作中,如何表现史诗人物的情感和各种事件情节的虚实关系,如何保持史诗原有的崇高感和庄严感,其实并不容易。在“虚”与“实”的关系中,抒情太多,容易流于虚空,太实,会显得板滞。尤其是情感表达,既要气韵生动,又要深情细致,还要含蓄克制。将诗歌美学与理性精神融通平衡,达到一定的艺术效果,其实很难做到。《天子·格萨尔》承载了较为丰富的内涵,融入了多重的对比关系,实现了结构与叙事的平衡。在史诗“元叙事”中,格萨尔的13个王妃,个个兼具美貌、智慧与个性。在《天子·格萨尔》中,对于格萨尔的爱情故事,作者的主观抒发用笔颇多,如对王妃珠姆的描写,面对格萨尔王常年出征和一个个美丽新王妃的到来,珠姆的情爱心理复杂多变,或真情向往,或缠绵纠结,或嫉妒痛苦,作者对其情感层次、节奏的把握还是细腻丰富:“当我温柔的手臂缠绕着你的脖颈,当我美艳的脸庞轻拂过你的眼睛,当我的玫瑰唇温润了你的心魂,当我的长发飘过你的手心,温柔的陷阱,寄魂海、寄魂树、寄魂牛、寄魂鱼,魔力的秘密已经透明——你听到了吗?天子超度罪恶的声音,紫烟一般,盘旋在你的头顶,在我如玉的肌肤上,你将看到——天神之子的光明,和吉祥的岭国众生。” 魔女阿达拉姆的炽热爱情,达绒长官晁同的暮色青春,作者的书写与其他格萨尔文本不同,给予他们极大的同情与理解。夏加以史诗中的魔女阿达拉姆为原型,创作出版了长篇叙事散文诗集《第二朵莲花》,传达了阿达拉姆的爱与恨、善与恶、神性与魔性。阿达拉姆是魔国魔王鲁赞之妹,又是雄狮王格萨尔的妃子,也是其麾下三十员大将中唯一的女将,貌美如花、武艺超群。

作者如此写道:

杨柳一般,是温柔的妩媚

山峰一般,是强健的英姿

火焰一般,是暴烈的杀戮

鲜花一般,是多情的迷醉

携一身绝世的娇美

站立成磐石一样的高度

王的女人,咆哮的格桑花

你让谁灿烂绽放,又让谁凋零枯萎?

在王的天空下,你展翅高飞

呐喊、征战、细语,依偎

魔域的女子,为了谁——

你在箭尖涂满了甜美

将王的声音射向天际,装点成

岭地众生十全的富贵

—— 《天子·格萨尔——雄狮王出征阿扎》

在藏族早期的许多经文中,“魔”(梵文:Mara ; 藏文:bDud)是欲望之神,是所有众神之中的最高欲界之主。当他呈现出欲望的化身之时,通常称之为“他化自在天魔”或者又被唤作“魔子”。在金刚乘佛教中,“魔”同时又代表着一切思想精神领域和所有情感心灵上的各种“惑”。在藏族文化关于“佛陀十二业绩”的经典系列唐卡绘画中,第九业绩的唐卡绘画中就描述了试图阻碍佛陀在菩提树下证果的众多邪“魔”,魔的邪恶大军被描述为来自四路的强兵(马兵、象兵、车兵、步兵),佛陀被这众多的“魔”团团围住,恶魔大军用许多可怕恐怖的巫术魔道武器威胁恫吓他……魔王之妹,同时又是王妃的阿达拉姆,在这里是代表“欲”与“魔”合体,交织着美貌与野蛮、善良与罪恶。史诗中另一个“魔”的化身格萨尔王的叔叔晁通,我们在长诗的很多章节中几乎都能看到他的神变与魔幻互通的无数幻化身影。

不是每个人,都能将灾祸禳退

不是每个人,都能安定众生心魂

恶的路,是善的明灯

奸诈的心,是忠诚的指引

贪婪,阴险,自私、权势

不用憎恨

光辉功德的法能

嘲笑着匍匐前行的人

没有人可以怀疑——

他心底的光明

生铁橛,威镇鬼神

黑旗,飘摇三千

有形的,无形的灵魂

火光——索波马城

暴雨、冰雹、电闪雷鸣

松石的箭,祛巫的人

狂放吧!自在的前程

最美——是黑暗中绽放的粉色花蕾

达绒长官得意的笑声

才是善良最真实的眼睛

—— 《天子·格萨尔》

      就阅读而言,诗歌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空白。作者将格萨尔史诗说唱中的、文本中的、藏戏中的“魔”的形象、“丑”的形象、“恶”的形象描绘得别开生面。无论是“四大降魔史”中各具威武的“四大魔头”,还是女魔头阿达拉姆,嫉妒灼心的王妃梅萨,热衷于魔道的晁通。在史诗说唱中,晁通是丑陋的滑稽的小人人格的化身,是被批判的表现道德低下的符号,其“反派”形象已经定格甚至脸谱化了,《天子·格萨尔》则着力描写了晁通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令人深思。美和丑,神与魔,紧密相邻,互为因果。在文学与艺术中,神话或史诗处处留下了通往各种可能与更悠远之境的入口。真实和神话在语言的空间和文本的空间视角中交互递进,主观感受和客观见证相互渗透,整部诗歌的语脉气息浑然一体,象征的创作手法使得诗歌的文学意义有了多义性和丰富性。

      结语

     批评的历史化方式,总是想要将新的诗歌置于作品的原初语境中去探求其意义,进而追溯史诗和现代诗歌的接受史。对现代藏族诗歌的批评,与其以众多的现代西方理论为工具,不如认清藏族现代诗还从未真正与藏族传统诗学诀别。文化的发展史是一部变化的创新史,格萨尔史诗既是传统民族文化守正的精神传承,又是守正的归宿即实践创新,是互为因果的辩证存在关系。现代诗歌已呈现出越来越广阔的可能性。新的诗歌话语实践,以现代语调希望以更加广阔的多元思路世界视野,展示其构成与更加丰富的细微之处。而探讨史诗背后经久长存的历史情思,意味着史诗历史隐喻的逐渐盛开,这些壮丽的隐喻、动人的故事,是诗歌的生命。相比传统史诗主题的明晰性、表层化、单向性,现代诗歌叙事主题期待呈现更显著的变化:模糊性、内在深化性、抽象性与多主题,这种实验性或许会对作家文本的创作产生更深入的影响。

      在复杂的文化境遇中,伟大史诗的现代诗歌书写应该导向未知的更广大的精神世界,诗歌创作需要想象与虚构,但也不能仅凭想象和虚构,史诗的转换性现代诗歌写作,需要实证意义上的更高追求,需要诗人在新的阐释中有更深的哲学思考。依托口语说唱传统来凝聚或产生现代诗歌叙事,其实是很难做到非常优秀。诗歌写作最重要的仍然是要依靠语言本身,通过意象、修辞、词语来产生诗意。这种现代诗歌的形成,不仅仅依赖于诗人的主体抒情,还需依赖传统、依赖经验、依赖实证。与日常或当下简单的抒发情感相比,传统经验的诗意层次更丰富和复杂,在推进、连接、熔铸、展开的过程中,需要时时体悟智性的经验,惟其如此,诗人创造出来的诗意空间才有难以言传的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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