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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与诗的原乡

甘孜日报    2018年12月29日

◎罗凌

《红楼梦》里有一个细节,贾母领着众人游大观园,路过惜春居住的藕香榭时说:“听戏必要借着水音方才好听。”读到这一段时有些不解,藏族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无歌不成席”,我们的巴塘弦子是在大山脚下跳,所以无法体会借着水音听曲究竟是何种雅意。

直到来到厦门,登上鼓浪屿,才由衷地佩服贾母这位“贵族范”老文青,她说得没错,借着鼓浪屿之波听钢琴,实在是一件美事。

从十九世纪第一架钢琴上岛,音乐就成了鼓浪屿人源远流长的宗教。

这座中外闻名的“音乐之岛”,平均每十户人家就有一架钢琴。岛上有很多音乐培训学校,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弹钢琴卖碟子的,这些音乐人不以贱售为耻,唯以心田流淌着音乐为荣光,音乐在这里显得那么至高无上,也极为草根,卖黑糖姜母茶的大叔腰间别个小蜜蜂招徕顾客,嘈杂地放着张暴默的《鼓浪屿之波》。从这里走出去的音乐名人不胜枚举,殷承宗、周淑安、许斐平、陈佐湟、林俊卿、许兴艾……这些在业界如雷贯耳的名字,足以证明鼓浪屿与音乐的缘份。

这种缘份是中西二元文化交融的见证,有着极为特殊的历史文化背景。鸦片战争后,厦门成为通商口岸,鼓浪屿沦为“万国租界”。西方传教士紧随帝国列强的脚步,纷纷上岛传教,进行宗教殖民。他们把钢琴搬上了岛,臆想能通过音乐把鼓浪屿人引向上帝的天堂,却没有想到,一代代鼓浪屿人通过钢琴走进了音乐的殿堂。

如果想更深地感受鼓浪屿的音乐之缘,菽庄花园不能不去。甲午中日战争后,台湾割让给日本,林维源、林叔臧父子不甘倭寇奴役,迁到鼓浪屿居住,留下了今天的菽庄花园。如今,园子的主人早已作古,钢琴博物馆建在了这里,里面陈列了一百多架钢琴,这些钢琴有着几百年风雨沧桑,来自世界各地,据说是一位胡姓先生的私人收藏,他倾注毕生精力珍藏了这些宝贝,然后让鼓浪屿成为它们的永久归宿。

在岛上找个地方坐下来,喝一杯闽地特有的黑糖姜母茶,品尝清鲜爽口的海蛎煎,依栏远眺,赏山海之致,摆点闲龙门阵,时光便不知不觉从惬意中溜走了。小学课文《海滨小城》里的沙滩、小径、榕树、凤凰树,那么美,写的就是鼓浪屿吧。晚上,住在鼓浪屿的农家小院里,借着粼粼波光看海,海浪拍打着窗棱,枕着涛声聆听隐约的钢琴声,简淡而从容。只有在这时,你才能真正领会到“穿林度水听音”的诗情画意,由衷地佩服那个“老猢狲”贾母太会享受生活。

鼓浪屿不仅是音乐的世界,也是一首极富画面感的诗。音乐与诗交织在一起,驻扎在灵魂的原乡,拉长了时光。

凭海临风,岛上风光旖旎,冬天的海水是灰绿色的,一浪接一浪,淡淡地翻腾着。因为同行的朋友腿有伤,我们没有攀登最高峰日光岩。沿海的山峰与高原的山脉不同,前者从平地耸立而起,鸟瞰之下金刚怒目。后者因海拔高度,山形连绵不绝,反而静水深流。从岛上远眺,海雾中的日光岩凌空而立,笔直峭拔。龙头、虎头两山隔海相望,把守着厦门港。远处,郑成功的巨大石像巍然屹立,凝视着海那边的台湾。

为了生态环保,岛上禁止开机动车,各种电动车、自行车悠然穿梭在人流中。沐浴着咸咸徐徐的海风,信步走在那些叫鹿礁路、福州路、樟州路的巷子里。这些巷子一曲一折,高坡低回,好像已经到了尽头,却又别有洞天,像一首七律的起承转合。如果说丽江的巷子是水中的婉曲,那鼓浪屿的巷子就是时间齿轮上的建筑博物馆,十几种殖民印记,在历史的光影交错中沉淀、定格。斑驳的阳光下,绿色藤蔓植物的缝隙里点缀着红、橙、黄、蓝、紫各色花朵,它们随意又有序地从充满异域风情的墙头和窗子里倾泻而出,铺排出一片浪漫生机。那些喷泉、罗马柱、雕塑、壁炉、尖塔,雍容华贵地装饰着我们的眼眸,稍有恍忽,就有到了欧洲的幻觉。

最奇妙的是,在这些巷子里,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剪影构图,随便闪一张都很有感觉,所以随处可见拍婚纱照的新人。巷子两侧摊点小店林立,那些非主流店名很有意思,“张三疯奶茶店”“听涛的下午”“苏小糖”,十分别致。

诗意鼓浪屿。这个意象并不虚无,著名诗人舒婷就住在岛上,她每天都可以踏上清晨的渡轮,随浪花翻飞,与鼓浪屿渐离渐远,看厦门港在海的光影中越来越清晰。所以有人说,舒婷是圆满完成诗意栖居的作家之一。一个诗人能得到这样的评价,不啻是一种幸福,比所有的荣誉都具有含金量。“把回想留给未来吧/就像/把梦留给夜/把泪留给海/把风留给晨曦的帆”,这些记录于东海之滨的诗句,镌刻在鼓浪屿的腹心,年代虽已久远,却没有随东海的浪花消逝,这些诗句,是我们青葱岁月永远的文化符号。

除了民族英雄郑成功,毓园里,还长眠着终生未嫁的产科学家林巧稚。杰出的体育教育家马约翰先生也出生在鼓浪屿。日本人的监狱、暗杀革命者的原址,无一不在向我们昭示这座美丽岛屿的血泪史。这些人和事撑起了鼓浪屿诗与音乐的基本原色,拓展了宽广而厚重的文化之魂。一个地方只有美景是不够的,好比穿衣服,再好的衣服终究是皮囊,要穿出气质风韵来,还是得靠灵性、故事和文化,人如此,城如此,岛亦然。

在这样的旅途中,你可以踏着海浪的音符,一直往前走,往前走,走出荒原,走出悠长,在一张纸上专注地描绘一朵花的声音,找到心灵的原乡。

不到厦门,不知道三角梅可以开得这样灿烂。到了厦门,才知道支撑文明进程的,是热情、坚韧、顽强的三角梅精神。它们因了海水的滋润,绽放成厦门的市花。玫红、粉红、纯白、淡黄,我很惊讶地发现,厦门竟然还有金色三角梅。激越绽放的三角梅,英声发越,采采粲粲,仿佛一场暴风骤雨,改革发韧之初经历的阵痛,早已在无声却如瀑的写意中云淡风轻。

如果要用一篇《赋》来为音乐与诗的找寻之旅作结,我愿意选择厦门大学。

沐浴着书香的芬芳,漫步在校园里。“谈情说爱在厦大”果然名不虚传,傍海临街,风景优美。放眼望去,但见草色如茵,凤凰树的枝叶浓密阔大,清幽的芙蓉湖上飘着十几只洁白的天鹅,在柳丝下舒展着优雅的身姿。这种世界上最美丽的游禽,圣桑和柴可夫斯基对它情有独钟,用五线谱赋予了它鲜活的灵性。芙蓉湖润泽着厦大,就像未名湖滋养着一代又一代北大学子。与之相依相伴的,是以厦门大学创办人、著名爱国华侨陈嘉庚先生的名字命名的“嘉庚楼”群,五楼相连的西式建筑,从波光中映照出来,巍巍壮观,上书校训“自强不息,止於至善”。厦大不大,却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上世纪二十年代,鲁迅先生在这里任教,“集美楼”即为鲁迅纪念馆,非常遗憾的是,我们赶上了闭馆。也许,这正预示着我将会再来。

离开厦门的那天,舒婷的《赠别》浮现于脑海:

一千次

我读到分别的语言

一百次

我看到分别的画面

然而 今天

是我们——

我和你

要跨过这 古老的门槛

不要祝福 不要再见

那些都像是表演

最好是沉默

隐藏总不算欺骗

把回想留给未来吧

就像——

把梦留给夜

把泪留给海

把风留给晨曦的帆

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匆忙而短暂,对于音乐与诗的追寻,却是永恒的。笔下的记录,只能是走马观花,但留在内心的记忆,却承接着灵魂原乡最深处的那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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