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8年12月29日
◎雍措
据阿爷讲,夹米子树是野种,种子是从杂草疯长的沟渠里,顺着山水来到凹村。
那天轮到阿爷给自留地放水,水势小,流在地里,跟蚯蚓爬一样。阿爷扛着钉耙准备去理顺一下沟渠里的水,可是走到一处坡地,瞭望远处的山水,往日阳光下泛着银光的山水,今日却和阿爷玩着捉迷藏的游戏。阿爷转身回到自留地,他心里亮堂着,一定是俄朵山的雪还没有融化,水自然就小了。
阿爷坐在跳水口处,一边看着慢慢流动在地里的山水,一边拿出烟杆抽起来。一股股青烟和着水的声响,鲜活起来。他精神抖擞。
一杆烟叶抽完,阿爷准备起身去瞧瞧自留地里的玉米苗。就在这时,他发现一个核桃顺水漂流到脚下。他急忙弯腰拾起。阳光下,核桃白白的,椭圆偏长的外形,掂在手里很有坠感。阿爷是经历过岁月的人,他知道这种核桃很稀少,附近几个村子都没有。于是,天生爱种树的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将这个核桃种起来,繁衍后代。
核桃种在一处比较隐蔽的田坎上,阿爷告诉我们,核桃天生贱命,种在田坎上一方面不容易被人发现,一方面有助于它的成长。种核桃的时候,阿爷说,他心里估摸着一些事情:今天种下,八年结果,八年之后,我的寿辰一定要和这棵核桃树一起过。
种下核桃种,怕时日久后,忘记地方,阿爷在旁边插了一根细枝丫。空闲的日子里,他总喜欢背着手到自留地里去转转,然后拨开杂草细细观察,土地里有没有动静。
第二个春天,核桃树发芽了,黝黑的苗子,头顶上顶着一个可爱的小黑团,花蕾一般,羞羞答答站在春天里。阿爷忙活完地里的事情,就开始忙活着照顾这棵刚出土的幼苗。他先把苗周边的野草拔干净,四周围着圈插上许多小细条,又割来一些新鲜、身杆子比较长的野草,像编竹篓一样的方法,将这些绿油油的野草挨着编织在小细条上,幼苗被保护了起来,躲过了风造成的威胁。
像有什么东西在身后推一样,幼苗的个子迅速的长高了。从最先的一片叶子,两片叶子,最后变成数也数不清的叶子,枝干也从筷子那么粗,几年之后,变成了饭碗粗。
核桃树一直没有结果,农村里核桃八年结果的老话一点也不假。第七年的时候,阿爷没有等到核桃树结果,离开了人世。阿爷离开人世的时候,非常痛苦,足足一个星期喝不下水,吃不了饭。都说善人一生,会有善结,可是看着阿爷整日呆在床上,白天夜里不停的呻吟着,那时我想,阿爷的身体里一定装着一个可怕的魔鬼,整日折磨着他。阿爷斗不过魔鬼,他痛苦不堪。快末的那几天,他整日在床上围着圈的爬着,手里抱着枕巾,嘴里还含混的说着:“我的枕头,我的毛衣,我的帽子呢?“阿爷说的每一样,我们都会快快的找来交给他,他紧紧的抱着,消瘦的脸一直埋在那堆东西里,呻吟声,从那堆东西中,瓮声瓮气的传出来,像是来自另外的一个世界。有经验的村人来看望阿爷,侧过身对阿妈说:“时间已经紧了,就这两天了,准备后事吧。”阿爷的呻吟声,似乎停了一会儿,抱着东西的双手,握得更紧了。
阿爷人还没有末,家里就来了好多村人。院坝里闹哄哄的,有问孝帕要扯多少根的,有问洗阿爷身子的酒准备好没有。我坐在阿爷身边,静静的看着这个即将离开人世的人,心里的痛苦无法言喻。阿爷还爬在床上,咕噜咕噜的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含着泪自言自语的说:“阿爷,人活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呀?”话刚出嘴皮,我突然听见阿爷说:“核桃,核桃……”这是阿爷所有模糊的碎语中,最清楚的一句。我急忙找来阿妈,告诉阿爷想要核桃的事情。阿妈沉默片刻,突然跪在阿爷的床边说:“阿爸,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你种的核桃,可是核桃树还没有结果,我去摘片它的叶子,你就安心吧?”阿爷胡言乱语,阿妈的话似乎跟他无关。
阿爷种的核桃树,在房屋后面,阿妈一会儿功夫,摘来一枝。这枝上有六片椭圆的叶子,叶子翠生生的绿着,嫩黄的叶脉由粗到细的蔓延在叶片上,像一个蓬勃的生命无尽的延伸着。
阿妈跪在阿爷的床边,我跟着跪下。“阿爸,叶子来了,你看一眼吧?”阿妈的声音颤抖着,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阿爷的头依然埋在枕头里,手里紧紧的拽着他想要的东西。“看一眼吧,阿爷,这是你种的核桃叶。”泪水不听使唤的掉了下来。我将叶子放在阿爷的手边,那一瞬间,我触碰到了阿爷冰凉凉的手,这种凉意,像来自遥远的冬天。
阿爷微微抬起头,眼神恍惚,又像拿其它东西一样,将叶子一起握在手中。叶子由于阿爷的用力,一会儿就碎了。
那个晚上阿爷走了。
第二年,核桃树结果了,果子不多,跟阿爷当年说的一样,核桃椭圆偏长,拿在手里很有坠感。
可是,阿爷不知道一件事,这棵核桃树,其实是一棵夹米子树,核桃果仁极其难从壳中剥离出来,正因为这个原因,果仁晾干后比起其它品种的核桃,香味尤其浓厚。
每年上坟,阿妈都会带上几个核桃,丢在燃烧的火堆里,并告诉阿爷,核桃树长粗了,他的孙女们也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