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9年03月06日
◎董国宾
说到牛,可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老的掉牙,没人愿意再把它拾起来。好象牛的蹄痕早已被一场风沙卷走,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然而,我却像丢了一件什么东西,非要把它找出来。找到了牛,便找到了一段记忆,找到了一段难舍的感怀。与其说寻找,还不如说窖藏。就像酒,经过一个时期的发酵,才能更为浓香。时间越长,越是醇美,越是稀珍。
我把记忆的碎片缝合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这碎片看似薄如蝉翼,却厚重得像是要脱手。我如数家珍般地细细把量,像是裹在了一件耳熟能详的事物里,耳朵、心灵和眼睛在这件事物里奇异般地洞开,任何动静和一切微妙的变化,在这个直觉世界里被灵巧地捕捉、感知和呈现。我从时空的酿窖连成一片的开门声中,看到了牛的影痕古董一样的珍贵古美而又光鲜。
一声长长的牛哞在久违的记忆里化开,带着音乐的余节,像一串串释怀的号子。其实它是轰鸣的列车拖着的长长尾巴,这尾巴在一个不起眼的村子里摇摆,全村人都裹在尾巴里,从一个年头抵达另一个年头。
逆着时光追赶,抵达一个不起眼的村子,在一处没有院墙的院子里,一头牛美滋滋地享受着时光。这头个头很大的牛,几乎塞满整个院子,剩余的缝隙是主人留给自己的。主人和村子里的人一样,把狭小的空间留给了自己,外面的人来到村子,总是先看到牛,再从院子里挤过去,才能见到这家的主人。在那个盛满牛蹄痕的院子里,我幼小的脚印也花朵似的洒在那里,还有爷爷、奶奶、父亲和母亲等全家人的踏痕。因为那就是我的家,那牛就是我家的牛。
足迹被牛的蹄痕裹在了里面,牛就义无返顾地承载起全家人的愿望,一户户人家,整个村子也都浸润在一声声牛哞里。有了牛,村里人就能把希望的种子抛进泥土里,然后长出果实来。有了牛,村里人的脚下就会生出一阵风,风在村里人的脚下使劲地吹,村里人便醉在了这风里。到了耕种季节,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父亲扛着犁头,手里牵着牛走向土地,套上枷担,将犁铧尖儿插进泥土,用三尺长的皮鞭轻轻敲一下牛屁股,嘴里 不停地吆喝,犁铧便钻进深土里。牛喘着粗气,只顾往前走,必要的时候转个弯。太阳当顶了,牛身后和父亲身后,就翻耕出一片片黄灿灿的鲜土来。父亲看看牛,又看看土地,然后蹲在地头上点燃一袋烟,烟雾在父亲的笑容里升起来,一声牛哞裹着尚未散尽的大口的喘息,又把这团黑黑的烟雾捧得更高更远。
原来我家没有牛,院子里空空的,风会从院子里横空扫过。父亲站在了院子里,我们又踏在了父亲的足迹上。到了那个季节,一根粗粗的牵绳却套在了父亲的肩膀上。父亲喘着粗气艰难地往前挪,这粗气千辛万苦才从父亲的嘴里冒出来,原来父亲也是一头牛。那个时候父亲没抽烟,烟袋就放在父亲的衣兜里,却没力气拿出来。牛只知道默默地干活,做的事累积起来能变成一座山。我感佩牛,也感佩父亲,于是我也想成为牛。
那时去放牛,我走在牛的前面,手里牵着牛,后来牛走在了我前面,反倒领着我。其实牛不仅走在我前面,还走在父亲前面,走在全村人的前面。牛熟知去坡的路,更谙熟归家的路。我对牛最放心,索性骑在了牛背上,任凭牛悠踏地往前走。父亲背过我,父亲也是牛,父亲不忍心骑在牛背上,但还是那样做了。那天父亲在地里干活伤了腿,我急得直哭,一筹莫展时,是牛把父亲驮回了家。我常常被牛所感动,做梦都在感激牛。牛驮着时光,驮着岁月,驮着我,驮着父亲,还有更多更多的人,默默地把蹄痕写在了庄稼人的笑靥里。
牛天生就是村里人的朋友,我了解牛,牛也了解我。我能从牛哞里辨认出喜怒哀乐,也能从一抬足一摇尾的每个举动中,体察牛的意愿。牛也一样,它能从我的吆喝声中明白应该是前行还是后退,抑或转弯,也能从我丰富的表情中知道我对它的问候与呵护。牛自从进了我家的院子,就注定要做我的朋友,做全村人的朋友。人和牛做朋友,是一种炽热的表达。牛和人做朋友,是与生俱来的意愿。在我的心怀里,我总也离不开牛,牛总也离不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