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9年08月30日
◎次仁罗布
我一回来,少爷抽了我一巴掌,说他的好事被我搅了,让我滚蛋。我知道他现在喜怒无常,马上跪下来给他赔不是。
少爷说,那你给我找乐子去,找不到我就打断你的腿。
一下难住了我,乡下的女人少爷怎么会看上呢!再说,在老太太和少奶奶眼皮底下干那种事总是不稳妥,想来想去我给少爷出了个馊主意。让他假借到拉萨朝佛,到曾经带我去的酒馆里享乐几天。少爷的精神来了,认为这是个最妙的法子。少爷跟老太太一说,老太太相信了,让少爷带上足够的口粮和钱去了拉萨。后来我听跟随去的仆人说,少爷一头扎到酒馆里,把带去的钱财花完,还向德忠老爷借了钱。一年下来,少爷总共往拉萨跑了四趟,年底追债的陆续到来,碍于面子,老太太一一把账还了。
从娘村传来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说查斯的儿子长得跟少爷一模一样。消息传来传去,竟传到了老太太的耳朵里,她的心绪糟透了,少夫人倒显得无动于衷。少爷整日跟人比箭喝酒,从不过问谿卡里的事情。老太太曾对我说,只要他不往拉萨跑就成。
又过了半年,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从拉萨回咤日寺时经过了龙扎谿卡,见格日旺久少爷醉醺醺的样子,说,行为疯疯癫癫,心境明如池水;世人看你模样,顿觉一切无常。谿卡里的人便把这句话当成谶语,说少爷是宁玛派的活佛,由于遇到不洁净的东西,便成了这般样子。往后格日旺久少爷再怎么折腾,人们都用惋惜的情怀宽容着他。
少爷结婚三年多了还没有后嗣,更让老太太揪心的是,少爷不跟堪卓益西同房,有时三四天见不到他人。老太太因为少爷的事情,头发开始泛白,面庞松弛,让人一眼就能瞅见她的老态相了。
有次少爷在佛堂里读《颇罗鼐传》,老太太进来说,我们一直都不能静下来聊聊,今天应该好好谈谈。
少爷梗着脖子说,母亲,我正在看书,不能晚些时候再谈吗?
这本书在寺庙里是禁书呢,怪不得你行为古怪、疯疯癫癫,原来都是这些书害的。老太太说。
少爷素然无味了,他把摊开的纸张摞好,再用黄绸缎包住,百无聊赖地把盘着的腿伸直。
萨迦格言里说,贤哲一时受挫折,不必为此起忧心;月亮暂时成亏缺,瞬间就会变盈圆。你怎么会一直消沉下去呢?这谿卡,今后还要靠你来撑,现在该是振作起来的时候了。你看我,头发如白螺,身子像枯树,我离天葬台的日子不远了,谿卡里的大小事情还得你来做主。老太太说。
少爷瞅了老太太一眼,欲言又止。
格日旺久啦,你不想让我死后往地狱里奔吧?我的青春献给了龙扎谿卡,现在苟延残喘时还不让我念念经、祈祷祈祷,祈求佛爷宽恕我的罪孽。
少爷的眼圈红了,他垂下脑袋,不再看老太太。
只要你担负起责任,我就想半路出家,潜心修佛。老太太说。
母亲,我求你一件事,只要答应,我就听你的。格日旺久少爷说。
说吧。
查斯的小孩是我的骨肉,你让我把他接到谿卡里来。
就这事?老太太的脸刹时如灰土,泪水涟涟。别使性子了,这样会把我们整个家族的声誉毁坏的,农奴生出的小孩,怎么可以跟贵族一起生活呢?要是你感到愧疚,我帮你把那小孩送进咤日寺,让他学经念佛,成为受人尊重的人。
格日旺久少爷一言不吭。沉闷使空气炽炽地燃烧,灼烧的气息让老太太心跳加速。老太太手中的念珠,转得喀嗒喀嗒响,那声音一头一头撞在少爷的心坎上。
如果你执意要带到家里来,那我只有当着你的面,撞在柱子上死掉。老太太说完,气呼呼地出去,把少爷一个人留在了佛堂里。
少爷和老太太由于那小孩的事情,母子关系搞得很僵。为此,德忠老爷专程来龙扎谿卡进行调解。德忠老爷可是个人物,他像块抹布,一到谿卡便把少爷的陋习暂时揩得干干净净。德忠老爷承诺向热振摄政王求情,恢复格日旺久少爷的官职。少爷看到可以攀缘的梯子后,竞把多年的酒友一脚踹开,甚至忘记了那小孩和查斯的存在。
在德忠老爷和荣兑仓的活动下,一扇扇紧闭的门开启了,龙扎谿卡的钱币叮叮咣咣地流进去,最后栖息在权贵们的腰包里,少爷的官职恢复了。龙扎谿卡里又剩下老太太和少妇人了。
一年后,德忠老爷来信说,少爷的官阶又升了一级。老太太喜上眉梢,催少妇人赶紧到拉萨去,跟少爷一同生活。格日旺久少爷由于顾及荣兑仓的势力,与堪卓益西的关系融洽了许多,半年后大腹便便的堪卓益西率领仆人凯旋于龙扎谿卡。
少妇人有喜了。这个消息传遍了龙扎谿卡。
老太太说,为了顺利生产,要请喇嘛到家来念经。
咤日寺的喇嘛迎请到龙扎谿卡,整个谿卡上空飘荡着铙钹、铃铛、鼓乐的声音,仿佛这音律要荡涤谿卡四周的晦气与不净。
这种美好而宁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长,少爷的千金长到两岁多时,他却撒手去了另一个世界。少爷的遗体没有运回来,在拉萨色拉天葬台天葬了。我没能最后看上一眼少爷,也没能跟他做最后的诀别。那天,听送来噩耗的人讲,少爷是在酒馆醉酒后,从马背上摔下来,脑袋直接磕到了石头上。
老太太和堪卓益西带几个仆人匆忙赶过去,直到七七后她们才回到了谿卡。
回到谿卡的第二天,老太太不顾一路的疲劳召我过去,让我马上到咤日寺去送封信。
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看完信慈祥地笑,说,昨晚文殊菩萨显现在我梦里,说要给我送一个悟性很高的弟子来。果然,龙扎谿卡的老太太要给我送来梦中预言的那小孩来。两天后,把那小孩送过来吧,那天正好是冰渠(星期六藏历十号),我给他进行剃度发。
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留我吃了糌粑,还托我给老太太带去加持过的药。
我又转到娘村找到查斯,把老太太的意思传达给了她,并说一切费用由老太太承担。查斯在田野里呜呜地哭,说,管家,他才七岁。
我觉得老太太是发了慈悲心,想想人世间这么苦,出家也未尝不是个好出路。
我问,小孩在哪里?
跟他父亲在打禾场上。查斯回答。这几年她衰老的像从地底下掘出的死尸一般,只有那转动的眼睛,还证明她是个活物。唉,贫困、劳累真能摧垮一个人呀!
带我去看看。我说。
我到了打禾场,看到驼背罗丹牵着缰绳在碾场,他的身后有个小男孩,手里攥一根柳树枝,帮驼背赶马。我问查斯,小孩叫什么名字?
年扎。
谁起的?
驼背罗丹。
哦!我应了一声。然后就想:不知这小孩有什么特别之处,连文殊菩萨都要显身预言,我的仔细瞧瞧。
驼背罗丹看见了我,放开缰绳,走到跟前,弯腰吐舌头,说,管家,一路辛苦了。
驼背罗丹成了个糟老头,背上的那坨肉好像又重了几斤,整个身子都弯弯的。驼背罗丹从藏装的怀兜里掏出鼻烟盒,踮着脚,讨好地敬上来。我从马背上接住,拔开塞子,倒了些在手指上,才说,老太太想让你的儿子到咤日寺去出家,一切费用由老太太承担。好心的老太太一直惦念着你们呢!
我下了马,年扎光着脚,怯怯地躲到驼背罗丹后面。我从藏装的怀里,掏出发酵糌粑糕和几块碎奶渣给他。年扎从驼背的身后走过来,要拿这些吃的。可他看到了我手上的念珠,年扎的眼睛粘在那上面,屏住了呼吸。直到我的手掌动了动,他才去注意吃的。我想这小孩就是有点奇特。
管家,这事老太太定夺了吗?驼背罗丹问。
老太太没定夺,我敢来跟你通知吗?我反问道。
驼背罗丹的脸刹时铁青了,他跪在我的脚旁,说,老太太的决定那敢不从,一切听命便是了。尖利的哭声从我的身后向空际弥散开去,揪得我心一阵绞痛。
驼背,快劝劝你女人,好事轮到头了,还哭爹喊娘的,被别人见了,还以为我在欺负呢。我这么说,只是不想再听那裂心裂肺的声音。
老太太为了不节外生枝,龙扎谿卡里的人谁都没有去。由查斯和驼背带着年扎到了咤日寺。听说,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很喜欢这个新弟子,并给他取了个法名多巴哑佩(悟性渐长)。
少爷去了之后,老太太每天一大早起来,在佛堂里磕一百次头,然后休息一会儿,再开始念经。吃过午饭,带小孙女到谿卡外的那座白塔去转圈。她把谿卡里的大小事情全推卸到了堪卓益西身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