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0年01月03日
◎阿微木依萝
那妇人用弯镰刀对准他们的胳膊,砍柴的架势,一狠劲儿就挥过去了,要不是对方闪得快胳膊就落下来了!
那妇人一定是疯了!
她居然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是啊,一定是疯了!
他们就是用这种很严重的语气在说那件事。关于我母亲。那妇人就是我母亲。他们好像第一天认识她似的。
我只知道她去守卫她的土地,连续好几天,天不亮出门,天黑尽才回家,她总害怕有人来抢走她的土地,上个月新开垦的。害怕那些辛苦拔除的荒草再长回去,害怕归顺到地边的乱石头再重新跑回地里,或者害怕一夜之间,她星夜忙碌的土地突然整块儿被人揭走了。
“我们从河沟里失去的土地,就该从河沟外面的地方再找块新的。”她是这么和我说的,也是这么和我父亲说。她严肃和充满希望的表情还在我眼前晃。
“我们还有地吗?”我说。我父亲也这么说。
父亲显得有些软弱,犹豫不决,他坚守规则,也似乎在捍卫某种底线?天知道这个时候我们还要捍卫什么东西。也许是颜面吧?我父亲在乎颜面。也或者是别的。他毕竟在一个体面的队伍里待过,眼下虽然退下来当个农民,他也觉得自己从没有离开那个队伍。就是这样,他没有一句准话,站在门口悬崖上面的那一小块坝子上发呆。我母亲气得要死,她说就当她是个寡妇好了,寡母子,天不亮地不明就要出去讨吃的,就让她去讨吃的好了,人生下来总要活下去,总不能生下来就去死啊?她是一边磨刀一边……诅咒,看那劲儿像是要去复仇。最后她有点不甘心也或者是为了再提醒我父亲,毕竟父亲曾经上战场凶猛无比,从机枪手到班长到代排长,保护很多人,救了很多人,立下战功,因此直到今日他还受着尊敬,只要他去哪儿说句话,什么都可以解决,那时候他还没有成家,现在他成家了,应该真正的保护自己的家园了,她肯定是怀着这种期望的,于是她说:“老天爷都堵死你的路了。”她说得那么悲伤和绝望,同时又流出一种果敢的勇气。
父亲什么都没有说。好一阵儿他才开口:我们再等等吧。
“等什么?等来等去人已经饿死了。难道我们要昂着头张大嘴巴等着老天爷丢吃的下来吗?它丢下来也砸死你了。”她赌气。她就是说完这些话去开了那片土地。
那是一片完全被荒草掩盖的野地。我曾跟她去那儿干活。她教我怎样不被深草缠住,怎样躲避倒钩刺,怎样将石头推到地边,怎样在陡斜的山地上站稳脚跟。清理完那片土地上的野草,她的手完全变了,血肉模糊,后来粗糙开裂,摸我脸的时候觉得是一把硬刷子从我脸上刷过去。
土地完全搞好之后,那些人就来了。我不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听说他们过几天就来。我母亲就是听了“风声”去守卫她的土地。当然,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会跟我说什么时间要发生什么事,我的母亲所面对的难题,只是她一个人要面对的难题。
我只看到那几天她什么都顾不上,晚上睡不好觉,早上天不明就去蹲在地边,抱着她的弯镰刀。已经入了春天,她在新地上播种了豆子,我以为她是去看望那些豆子,看看会不会有野猪和别的兽类将它们刨出来吃掉。我觉得她是去干这件事,而我害怕野兽。
“你母亲越来越像个打猎的人了。”他们说。是那些相识的人故意在我面前说的。我还是个孩子嘛,他们完全不用顾及我的想法。
我觉得是蛇要来报复我们。因为我们把它的地盘占了嘛。为什么觉得是蛇呢?我也说不出理由。
后来我才知道是有人要来和我母亲说理。那原本不是分配给她的土地,现在她占了那片地方,得有个充分的理由呀。
他们就在那儿闹开了。我是听回来的人说,他们在那儿围着我的母亲,很多张嘴巴说出来很多话,每一句话都是告诫她最好放弃那片土地,不要在上面播种,不要企图收获不该收获的庄稼。那地方还不是她的,她压根儿就不该往这片土地上播种,至少不应该这么早种下去,应该等到分配下来,这片土地完全属于她之后才能在上面撒种子。
我听他们说,母亲紧紧抓着镰刀,一会儿语气软,一会儿语气硬;一会儿希望他们将这片土地干脆地分给她,反正她已经把土地开垦出来,春天也到了,种子就该在这个时节下土,季节是老天爷决定的,不是她决定的,错过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一会儿果断无比,说那就是她的土地,老天爷用大水冲走了她的土地,就该赔给她一块新的,这笔帐是她和老天爷算,外人不该来找她的麻烦。何况她开垦土地的时候每天都是大晴天,从来没有风雨阻挡,即便是该下雪的时节,天空也晴得跟春天一样,她是冬天中间那个月开垦的土地,好天气一直延续到春天。这难道不能说明什么吗?这很能说明事情!
她就是那么跟他们说的。
他们说她胡搅蛮缠,说她歪道理说得再好也只是歪道理,不是她的土地就不是,一辈子也不是。
他们希望她赶紧收着镰刀回家,去想别的办法。
她不干。她就抱着镰刀蹲在地上不走,衣服上、裤子上、头发上和脚上,全身都是泥灰,好像刚刚从干燥的软土中挖出来的土豆。听说她看上去像个无赖。
然后她就拿镰刀挥他们了。因为他们要把她从土地上赶开,像赶马蜂那样伸手抖着袖子说:你回去吧、回去吧、回家去……
第二天我还不肯相信这件事呢。如果她不是垂头丧气,亲口跟我说了她拿镰刀跟人吵架:“我算是动了刀子了。如果他们计较的话,会去告状。天呐,说不好明天我就要被抓起来。”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好跟着她一起紧张,紧张得要死。她要是被抓走了,屋里这些猪啊狗啊鸡啊……还有、还有人……谁来管。
我让她去找谁帮忙,不管怎么样,有人去说两句话总比不开腔好。
“自己的牙齿到了年龄都会松动,靠不住的。”她说。她说的话我不懂。
我们两个就坐在门口,有时候叹气有时候望着老天。我那老爹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天知道呢,他一天东跑西跑。
连续三天,我们两个都坐在门口石板上,看看远山的大路上有没有人来。我们家的房子建在一个巨型的天然的生根石上,这不是个普通的石头,它其实是个山洞,中间是空心的,两头都有出口,有的角落常年滴着岩浆水,猪就关在山洞里,它睡在干燥的角落,它要是不高兴睡在干燥的角落,睡在岩浆水底下也可以,洞子两头做了门,留有窗口。在古装片里,这可以叫暗室,藏点儿武功秘籍什么都可以,也能叫避难所。我就是在这三天东张西望里想到,我和我的母亲,也许可以躲到房子底下去。外人是不会发现我们房子的绝妙之处的。
我就这么跟她说了,希望躲到山洞里,如果我们都这么害怕,父亲又不在家,我们两个躲起来有什么不好。她吃惊又受了什么屈辱似的说,你一个屁大点的娃儿懂个屁,你也不嫌那是猪圈?你都十一二岁了,该知道什么事情能忍,什么事情不能忍。
可她昨天还说我智商跟不上同龄人,说她生的三个孩子属我最笨。我怎么知道什么能忍什么不能。
我懒得给她出什么主意了。就像她说的,我的主意都是馊的。
就这么耗着吧。我想。我也紧张害怕,可也只能跟她坐在门口。我们蹲在石板上,四个眼睛都盯着进村的路。如果来了人,我们要怎么应对,她也不说。
最终没有人来。再也没有人来了。后来才知道那片土地分给我们了。就像母亲说的——是呀!我已经不生她的气了!不会在心里称她为“我弟弟和妹妹的妈”,当知道土地分给我们的时候,我恨不得跑去跟她拍个手拥个抱,即便很多时候她都觉得我是她三个孩子中最蠢的一个,可她是爱我的,我又不是不会感受,我又不是真的蠢。总之,就像她说的,原来的土地毁了,总得有别的土地来撑着,她争取的只不过是一小片属于她的土地,不然日子怎么过下去。她胜利了。她心里的阴雨天过去了。
她坚信是她的镰刀吓到别人了,可能吧,人要依靠土地活下去,这个信念使她勇敢得像一只麂子。虽然有人说他不靠土地生活,那全是屁话,我母亲说的,没有人离得了土地,说他不靠土地生活,那也只是他自己不去种地罢了,人终归是依靠土地活命的。
我们后来才知道,也许是父亲去说了什么,交了点使用费,那土地上种出来的庄稼我母亲可以去收了。从此,她才算是一个有土地的人,她总算争取到了属于她的土地,其实是属于我们一家人的土地,我们活命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