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书

  时光，又一次地在年末岁尾处转折。我的人生也将随时光的转折而转折。

  2019年，你做了我们人生的重要抉择。你决意，我们以另一种形式生活，以另一种形态存在。

  2019年，你完成了最重要的作品《绝对安宁》。该书，是你毕生爱与信仰与思想的最高结晶。当你写完了《绝对安宁》，你也将能够教导给我的，都讲完了。此时，你面对着两个难题，你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人类未来文明的重建如何参与？此时，写作不再是你活着的支撑。《绝对安宁》之外，别的书，哪怕是你构想了多年的九部小说，于你，都没有写作的充分理由。此时，参与人类未来的重建，即传道，才是最重要的。而传道，需要走出去，可你的身体，已无法远行。小板场村，已成为了你生命的终点站。千难万难中，你做了决定，舍弃你的肉体；我走出去，边写作边传道。你对我说，我该走了。我该去承担自己的使命了。

  我该走了。当你做出这样的决定时，我们在世俗人间的生活就走到了尽头。而世俗人间，你是多么地留恋啊。在你离开人世之前的一个月，我和你不再是师生，而是一对普通的夫妻。你从上师退回到了丈夫。你哭着，摸着我的腹部说，这里该孕育一个我们俩的孩子。你甚至嫉妒我过往的情史。过去，你很少追问我和男人交往的细节，你在意的是我的精神世界。可在最后的时间里，你像世间普通的男子一样，妒忌妻子生命中你曾缺位的时光。在你最后的时间里，我们极致地相爱。我们渴望着和对方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告别的时刻，终究来了。尽管，我们一拖再拖。你是多么地想多陪陪我啊。你是多么地舍不得小板场村。你哭着说，小板场村就是人间天堂。然而，在为天下与做一对隐世的普通夫妻之间，你最终选择了天下。今生，你已拥有了神仙眷侣的生活，已无憾。你说，没有永远，只有永恒。神仙眷侣的日子，即使给你一万年的时间，也不够。然而，那样的日子哪怕仅有一天，亦足够。在一个多雾的夏天的早上，即在你所设想的一个小说场景中，你怀着对生的无限眷恋，安详地走了。我最后一次吻了你的眼睛、眉毛和嘴唇。

  你的葬礼结束了，我原来所熟悉的生活也被迫地终结了。可从一种生活切换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那是多么地难啊。

  在你走后，当我进超市，看着黑芝麻糊、酸奶、燕麦片、带鱼等，依然习惯性地拿了往购物车里放。蓦然想起，这些东西，你和婆婆都已不需要再吃了。眼泪不自主地流出。你走之前的日子，又一次地浮现。

  你走之前，早上，我会将鸡蛋煮熟了，瓣成碎块，和黑芝麻糊、酸奶一起拌了，给你吃。你喜欢这样的糊糊。开胃有营养。

  黑芝麻糊，也是婆婆喜欢的。婆婆早上将黑芝麻糊和燕麦片轮换着吃。家里随时都备着这两样食物。每次上街，我都会想着，是否又该买黑芝麻糊、燕麦片了。

  你和我，夜里睡得迟。长期的熬夜，你的精气神不太好。为给你补充精力，每周，我会在菜市场用心挑选食材。鸽子、墨鱼、带鱼、乌鱼、大虾、螃蟹、棒子骨等等，凡有益于身体健康的，我都买回家。闲时，我会看各种菜的做法。

  你走之前，我是你的学生，是我们家庭的主妇。记录、领会你的所讲，操心家人的吃喝拉撒，是我每天生活的主要内容。随着你的走和婆婆的到成都，我们的家散了，我原来所做的很多事情，都不需要再做了。骤然的停顿，我不知所措。无法从停顿处跨越到现在。

  幸好，你走之前，留下了《绝对安宁》的手稿。每天，我靠着录入手稿，度日。将日子缓缓地从过去迁移到现在。

  在你走后的120天里，我一面接受着精神和现实的双重考验，一面思索着如何开始未来的事业。

  你走后，先是我母亲的精神差点崩溃，接着我的身体在康定出现各种问题，再接着《绝对安宁》的出版资金短缺，再是我女儿的心理异常，面对一个又一个考验，我始终记住，你告诉我的，一定要活下去，我活着，就等于你活着。我冷静地面对困难。所有的考验，在年底时，都一一趟过。当趟过困难时，我也在逐渐适应了全新的生活。

  你走后，每天陪伴我的，不再是你的肉体了。陪伴我的，是你的灵魂和你不息的爱了。在你的灵魂和不息的爱的陪伴下，一个人生活的我并不寂寞。每天早上起床后，我已习惯了，快速地洗漱完毕并用了早餐，之后，即投入到工作中，写作或看你的手稿。下午时，我会在家里点一盏酥油灯。有时，我想和你说话了，就对着灯说说。我知道，你是一定能听见的。晚上睡觉后，你则会进入我的梦中。

  在你走后，我和你才是真正地一刻也没有分离了。往日，白天我们在一起，夜里睡着后，梦里，有时，我则离开了你。当梦境里没有你时，我很害怕。我害怕和你分开。我努力地让你出现在我的梦中。如今，我并不刻意，你都会在梦里。往日，我一旦出门，你就会担心，怕我不测，直到我回家，你悬着的心才会放下。如今，我走到哪里，都带着你。我出门时，将你的骨灰放在背包里，背在胸前，我们一起乘坐客运车、地铁、高铁。高铁，是你走之前，没乘坐过的。你走之前，曾担心我在大山里被养废了，不会搭乘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在都市里寸步难行。现在，我背着你远行，你既不用担心我的安全，也不用怕我在现代化的社会里被抛弃了。

  老人家，你走了，尽管，我面对的是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局面，整理你的手稿和传播新的思想，都几乎是无法做的，但是，我牢牢记住，你是为何而走的。在你走后的时间里，我慢慢地往前行。如今，按照你的思路，你想要做的事已有了眉目。春节后，出版社将为《时间的舞者》开发布会。《绝对安宁》已交给出版社了。《成语今读》也准备在明年交付出版。万般艰难，总算有了开端。

  老人家，当不可能有了可能时，我在你走后，第一次心里舒畅了。我的人生终于可以顺利地按你所设计的方向转折了，由学生、家庭主妇转向为精神的存在。

  老人家，如今，我已可以像往日我们在一起那样散步、生活了。来年，我一定会一个人将我们两个人的日子过好，坚决去捍卫该捍卫的。你曾对我说，你对我的陪伴、指点、引领，是为了让我真性的自我呈现和创造。来年，我会去创造属于我的即我们的精神的世界。

  老人家，当我的人生完成了此次根本性转折后，我才明白，世间最不易之事，是相爱之人的死别。而如果没有精神的世界，是难以跨越死亡这道绝对的天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