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0年07月03日
多年前去皖南,景区里,见到当地山民蹲在路沿上卖笋,那种指头般粗细的一堆笋,一边剥一边卖,三五下扒掉粗糙的笋衣,雪白的胴体露将出来,可真是尤物啊,通体洁白,细腻光滑,看一眼,就觉得清凉如玉,跟仕女画里的纤手一样。古人形容美女之美手,喜欢用削葱根作比,用柔荑作比,我觉得,较之细笋,都略输文采稍逊风骚,你看,笋不仅白嫩,不仅由粗及细,竟连骨节都有呢。吴承恩肯定是认识到了这些,他笔下那些漂亮女子,不管是蜘蛛精还是女儿国国王,一律是玉手如笋,“翠袖轻摇笼玉笋”“春笋纤纤娇媚姿”“翠袖低垂笼玉笋”……总之,无笋而不能惊艳。
至于笋的吃法,那真是太了多,最家常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用猪肉来炖。猪肉炖笋片,肉不能太瘦,与竹子一样,笋太苦寒太清虚,需要一点肥甘来温暖它。受了猪油温暖的笋片醇香脆嫩,汁水饱满,那滋味,能把人的舌头都融化了。一盆五花肉炖鲜笋跟前,食客们筷子耍得比双节棍都快,瞬间就把笋片挑完了,徒余残肉一堆。在鲜笋跟前,猪肉身价暴跌,沦落为配角。那一年,在天目湖,我吃过一回腊肉冬笋汤,腊肉和冬笋这两个尤物金风玉露一相逢,陈香与鲜脆水乳交融,炖出的汤汁奶白浓稠,甫一上桌,香气就令人垂涎了,迫不及待舀一碗,入口那个香浓啊,真让我这个自诩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文艺版编辑,词穷到汗颜。拿什么字眼形容它好呢?突然想到,笋汤作为颇受大观园的丫鬟主子们欢迎的一道菜,曹雪芹有过这样的描述:宝玉在薛姨妈那儿吃多了酒,薛姨妈给他做了酸笋鸡皮汤,引得宝贝“痛喝了几碗”——对,他没有直接描述笋汤之味,只说宝玉“痛喝了几碗”,那挑食的公子哥儿不顾斯文,甩开膀子甩开喉咙,痛喝了几碗,一定好喝得没法描摹了!这个“痛”字太传神,痛快地喝,喝得痛快!那天,天目湖的腊肉冬笋汤,好喝到不可描摹的腊肉冬笋汤,我也“痛”喝了几碗!
你别说,红楼梦里的许多菜肴都缺乏可操作性,这个酸笋鸡皮汤倒是例外,简单得很。有一回我煮了一只母亲从老家带来的老母鸡,刚巧家里有一瓶先生从杭州带回来的酸笋丝,我就突发奇想,撕了些带皮鸡胸肉,和酸笋丝一起丢进鸡汤里,加点盐,洒点芫荽葱花,可别说,不油不腻,鲜美爽口,真令人拍案叫绝!
笋味之鲜,与蚝油、鸡精之流相比,有过之而不及。旧时,人们常把笋汤作为调味品来用,焯笋的水不会倒掉,要留着烧菜时“提鲜”。清朝吃货李渔还发明了“笋油”,制法不复杂,就是把鲜笋蒸透,穿通其节,物理压榨,榨出来的笋汁就称为笋油,相当于现在的蚝油吧,炒菜烧汤时浇点,格调立马拔高一截。
笋要好吃,“鲜”字很重要,最好是现挖现扒皮现入锅,慢一板就老一分,遗憾,在少竹之地的皖北,想吃地道的鲜笋,实在是奢侈的事。有一回我在公园的竹林里遇到一只笋,偷偷地掰下来,心想这可是难得新鲜了吧,兴冲冲地跑回家炒了吃,竟然又涩又苦难以下咽,可见“生南为橘生北为枳”,此话当真。怎么办呢,就退而求其次,去菜市里买南方的橘子吧。皖南的竹笋运到皖北,身价立马大涨,金贵得要用红头绳系住菜根,春笋卖五块多钱一斤,冬笋更贵,一斤要十多块,那种碗口粗的大笋抱回家里,层层剥掉皮,白白的肉乎乎的,大胖小子一样,真是可爱,可一想那几十块钱,也心肝疼肉疼呢。
唉,只好少吃吧。苏东坡大叔说:“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若要不俗也不瘦,餐餐笋煮肉。”不能餐餐笋煮肉,瘦倒不见得,只好俗一些罢了。如惹不肯就俗筑起债台,笋煮肉吃不上,倒可能吃上“笋炒肉”——挨竹板子打屁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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