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美禄

   春天百花盛开，实属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爱花之心，也许人皆有之，但是爱花的方式却各各不同，有人张帷幔以翼蔽，有人系铃索以护持，有人烧高烛以照映，有人则修花冢以葬落英。

   大家都知道《红楼梦》中林黛玉葬花的故事，其实文学来源于生活，黛玉葬花不乏生活原型，可谓其来有自。明代唐寅，字伯虎，一字子畏，号六如居士。在《六如居士外集》卷二中记载：“唐子畏居桃花庵，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征仲、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这则故事也见于明代王世懋所著《艺圃撷余》一书，可信度很高。 可见唐伯虎不但葬过落花，对此还写过葬花诗。之所以悼惜以诗，是因为在古人的意识中，诗可以沟通幽明，“灵祇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

   明末清初诗人杜浚也葬过花，且作有《花冢铭》：“余性爱瓶花，不减连林，偿有概世之蓄。瓶花者，当其荣盛悦目，珍惜非常；及其衰颓，则举而弃之地，或转入混渠莫恤焉，不第唐突，良亦负心之一端也。余特矫共失，凡前后聚瓶花枯枝，计百有九十三枚，为一束，择草堂东偏隟地，穿穴而埋之。铭曰：汝菊、汝梅、汝水仙、木樨、莲房、坠粉、海棠、垂丝，有荣必有落，骨瘥于此，其魂气无不之，其或化为至文与真诗乎？”其为了不让花枝萎颓之后被随意弃置，杜浚葬过193枝各种各样的花。在杜浚看来，被埋葬的是花的病体，而花的灵与肉已经分离，其灵魂或化为至文与真诗——文人“遵四时而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所以花魂化为了锦绣文章。

   明末文人叶绍袁在《续窈闻》中记载其女叶小鸾殁后，被招魂受记时，坦承曾犯“痴”戒：“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叶小鸾对答如流，吐佳言如屑，以至于为她受记的泐大师赞叹道：“此六朝以下，温、李诸公，血竭髯枯、矜诧累日者，子于受戒一刻随口而答！”今之学人谓“泐大师”乃是金圣叹的另一身份，其实不管“泐大师”是不是金圣叹，但这一本事颇有影响，还被褚人获以《叶琼章受记》为题记录在《坚瓠集》一书中。叶小鸾怎么就变成了叶琼章呢，是因为入殓时其父在她手臂上写了“琼章”二字。由叶小鸾的回答看来，她曾以粉盒为棺椁葬过落花。

   在此后文学作品中，葬花时有出现。纳兰容若在《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一词中说：“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曹寅的《楝亭诗钞》中有两首题画诗，也涉及到葬花。一首是《题柳村墨杏花图》：“省识女郎全疋袖，百年孤冢葬桃花。”另一首是《题王髯月下杏花图》：“前日故巢来燕子，同时春雨葬梅花。”

   曹寅孙子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两度描绘黛玉葬花画的场面就广为人知了。在第二十三回中，宝玉先到沁芳桥边桃花底下看《西厢记》。“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树上桃花吹下一大斗来，落得满身满地皆是花片。”宝玉正准备把这些落花送进池中，以免被人践踏，这时黛玉来了，她说撂在水里不好，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儿什么没有？”她早已在犄角儿上修建了一个花冢，建议把落花埋在那里，让它们日久随土化去，才彻底干净。黛玉葬花，捍卫了落花的纯洁，给了落花一个最好的归属。第二十七回又写在祭饯花神之日，大观园内女孩子们都到齐了，惟独黛玉没到。宝玉看见满地各色落花，便把落花兜起来，准备一个人送去葬了。宝玉来到花冢，发现黛玉正在那里，一面悲泣，一面吟诗，吟的就是《葬花词》。诗中哀诉了她对落花同情之理解，也悲叹了她寄人篱下的身世和痛苦无望的爱情。“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之类的句子，读起来惊心动魄，也是宝黛爱情悲剧结局的预兆。清末张謇曾针对黛玉葬花题诗曰：“惜春花冢事分明，直到焚诗意未宁。今惜惜春人自惜，低徊传与曲中听。”指出了葬花词具有余味曲包的特点。

   葬花之举，一方面是古代文人从“游于艺”到“耽于物”转变的结果，另一方面也与佛教的影响有关。佛教以花供佛，有“一花一世界”之说，另外还有“拈花微笑”“天花乱坠”等故事，着无疑助推了人们对花的喜爱。但是迄今为止，能考证的最早葬花者，当数唐寅。这么说来，唐寅葬花，乃是一个风雅的创举，以至踵武者不乏其人。唐寅拾花、盛以锦囊、修花冢、葬落花、作诗悼惜，一连串的情景，的确堪称很好的文学素材，也是曹雪芹描绘黛玉葬花的蓝本。谓予不信，唐寅就多次在《红楼梦》中出现。如第二回，贾雨村讲天地生人，指出逸士高人乃清明灵秀气之所钟，举的例子中就有唐伯虎。第五回，写贾宝玉进秦可卿的卧室，看到壁上悬挂的就是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更有趣的例子是第二十六回，宝玉给薛蟠拜寿，说到写字画画，薛蟠自言看到一本春宫儿画得很好，落款是“庚黄”，其实所谓“庚黄”乃是唐寅二字的误读。

   “踏花归去马蹄香”固然快意，但是在中国文化中，更多的是怜花意识。如“夹路桃花新雨过，马蹄无处避残红。”“犹自怜残蕊，那堪踏着尘。”在这种意识的支配下，古人修花冢，葬花吟诗，也就不难理解了。需要指出的是，其中真真灌注着诗心、妙赏和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