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所在的位置:康巴传媒网 >> 文化 >> 康藏文化 >> 浏览文章

润物细无声

甘孜日报    2020年11月10日

   ◎金学文

   1956年,我和无数青年来到洁白美丽的甘孜城,开始了我的师范学校学习生涯,成为我命运转折中的重要里程碑。

   班主任

   离开山寨老家,来到甘孜师范学校读书,心中的高兴劲儿就不用说了。我们第一天从康定出发,第一次坐长途客车,异常兴奋,我坐在车窗边东张西望,总想把沿途风景看个够。不曾想上了折多山,汽车七拐八弯就把人甩晕了,我开始“哇、哇”地吐了起来,把车窗外面弄得很脏。中午在乾宁没敢吃午饭,晚上晕晕乎乎地在道孚住下了。第二天早上我服下一片同伴为我买的晕车药,迷迷糊糊睡了一觉,中午到炉霍县吃中午饭,我怕吐不敢吃,这时同车的一位叔叔对我说,有时候吃饱了还不晕车,你试试看。我大着胆子吃饱了肚子,果然下午就好多了。汽车像一条老牛,呼哧呼哧爬上了罗锅梁子,那位叔叔说我们到了甘孜县地界了。这里草原辽阔,山脊像一个个硕大的鱼背,向远方的天边延伸开去。一群群牦牛和绵羊在草地上觅食,时不时奔跑和嬉戏着,我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牛羊,晕车的感觉一扫而光,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里的一切。过了罗锅梁子一路下坡,宽阔的甘孜坝子就展现在眼前,甘孜县城终于到了。

   甘孜县城分布在一条小河边上,清清的河水叮叮咚咚唱着小曲漫不经心地向雅砻江流去,许多鱼儿在那清澈见底的河水中游来游去,煞是好看。川藏公路穿城而过,和县城街道交叉的十字路口是甘孜最繁华的地方,汽车站、百货商店、小吃店、理发店等店铺都从这里延伸开去,商贾云集,一片繁华景象。我们随着接站的同志来到甘孜师范学校。

   甘孜师范学校建在一片较高的台地上,地势开阔平坦,放眼望去,远处的雪山闪着银辉,令人心旷神怡。甘孜州农村实行了民主改革,广大农牧民子女纷纷要求上学,各地小学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正需求大量小学教师去承担教学工作。因此,州里决定建立甘孜师范学校,1955年开始招收第一批学员,苦于无校舍第一批学员只好在康定中学寄读,次年秋天和我们一道迁到甘孜就读。当时除了我们两个年级外,还招收了几个速师班学生,这部分学生全是具有一定藏文基础的青年,他们经过一年的师范培训后就要奔赴各地任教,以解决藏文师职缺乏的问题。学校正在建设中,除了教室外其它设施都还没有建好,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几百师生一下涌入新学校,各方面的困难都不少,学校只好边抓紧建设,边开始行课。我们暂时住进了简易宿舍,开始了紧张的学习生活。

   我们五九级分成了五个班,我被分在一班,这是一个藏族班。我们班主任是个高挑个儿的青年小伙子,人清瘦,穿着一套浅色中山装,干净利落,显得精明而又沉稳。他点了名并编排了座位,在黑板上书写了秀丽的“杨树森”三个字,不紧不慢地说:“我叫杨树森,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

   一阵热烈地掌声响起来,表示了我们对他的尊敬和欢迎。待掌声平静下来,他接着说:“我们要在一起学习生活,希望我能成为你们的好朋友,今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我们共同解决前进中遇到的各种困难。”简短几句话,拉近了师生之间的距离,使我们有了一种亲切感,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印象。

   杨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甘孜”两个字,接着说,甘孜是藏语,是洁白美丽的意思。甘孜县城虽小,却是甘孜州北部的商贸中心和商品集散地,在川藏北线上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

   台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学生们都望着慢声细语说话的班主任,都在揣测杨老师会是什么性格呢?杨老师继续说,1936年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和红二、六军团在甘孜胜利会师,并成立了甘孜县博巴政府,和国民党反动派进行斗争,是一块红色福地,我们在这里求学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大家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杨老师接着讲了学校的建设情况和发展前景,强调了学校纪律和对我们的具体要求。会后杨老师还和大家很随便地聊了起来,使我们在他面前没有了拘束感。

   酥油茶

   甘孜师范是甘孜州解放后兴办的第一所师范学校,学生吃住国家全包,困难学生还可以每月申请5——10元的助学金,大家觉得真是掉进蜜糖罐里了。我没有申请助学金,我二姐夫和亲戚给的钱加起来每月也有5、6元,足够我用了。

   学校的伙食就更不用说了,根据不同的民族开设了回灶、藏灶和汉灶。我们是藏族班,全在藏灶用餐。我们藏灶每周的一、三、五中午吃肉,而每顿吃的又不一样,猪肉、牛肉和鱼肉轮着吃。到了吃鱼肉的那一顿,速师班的许多同学都不吃鱼肉,他们就把鱼肉送给我们吃,可把我们乐坏了,从此我们逐步养成了吃鱼肉的习惯。

   那个年代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加之课余还要参加基建劳动、体育活动和种地,体力消耗比较大,总觉得吃肥肉才过瘾。我们就和女同学“做生意”,我们用瘦肉换女同学的肥肉吃,各得其所,两全其美。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一只鸟儿趁我不注意从空中俯冲下来,把我碗中的一片肥肉叼走了,我气恼了好一阵子。

   不过也有舒心的时候,董哥家里经常寄来腊肉和香肠,我们就在学校大厨房背后的灶门前用一口小锅煮好,就在那里打牙祭,度过一个愉快的星期天。

   更有趣的是每周的二、四、六中午喝酥油茶,那时甘孜酥油很便宜,每斤2.7元,我们几个同学大家出钱买一、两斤酥油挼糌粑吃,甭提有多香啦,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但是好景不长,很快我们囊中羞涩,都拿不出钱来了。怎么办呢?大家觉得无计可施。后来发现那时没有打酥油茶的机器,每到喝酥油茶的那天,学校请的工人从早饭后就开始打茶,直到中午才能把两大木桶酥油茶打好。到中午舀茶时,虽然打茶师傅把酥油茶和匀了,木桶面上仍有几寸厚的酥油浮在面上。这下我们找到了弥补囊中羞涩的办法。

   我们几个同学中,董哥个头最高,他的座位被老师安排在最后一排。每到中午喝酥油茶的时间,只要值日生一喊“起立!”他就猫着腰退出教室,跑到酥油茶桶边抓过一把汤瓢,开始舀面上的酥油茶,我们就把几个茶盅递给他,几盅浓酥油茶足够我们挼糌粑吃了。我们班上的男生就在饭厅坐成一个圆形,慢慢地挼糌粑,喝酥油茶,大家好不快活。有一天中午,我们正在喝茶,一位个儿不高的体育老师来到我们那里,和我们一道喝茶聊天。这位老师当篮球裁判特别棒,学校开运动会,甚至甘孜县开运动会都是请他来当裁判,很少有误判,和我们挺谈得来,我们都很尊敬他。他嘱咐我们早点休息,抓紧时间去午睡。我们满口答应,但喝到高兴时,却忘了老师的嘱咐,快到上课时间了还没有散去。这时,值周老师来了,见我们喝得得意忘形,就严厉地批评了我们,并问谁是班长,我耷拉着脑袋举起了手。

   “你怎么带的头,你要认真检讨!”他声色俱厉地说。

   我伸了伸舌头,连连点头称是。

   下午是周末班会,按惯例班主任杨老师要来主持会议。同学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雨的到来。杨老师步履轻盈地来到教室,并没有板着面孔,我们的心稍微放松下来,也许值周老师并没有告我们的状。杨老师总结了我们班一周来的情况,强调了今后的注意事项,并没有提及中午没有午睡的事情,我心想今天可能没事了。

   会后杨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询问了中午的事情,我如实汇报了情况,主动承认了错误,并保证以后再也不犯这样的错误了。

   杨老师说,知错就改,这样很好。我相信你们!喝茶聊天并没有错,但不能影响大家的午睡,今后下午一点钟以前必须结束喝茶,抓紧午睡,保证下午有充沛的精力去学习。

   我如释重负般的离开了老师办公室。杨老师对学生一视同仁,不因成绩好而宠爱你,也不因成绩差而歧视你;他尊重每一个学生的人格,不会因犯错在大厅广众之中呵斥你,更不会因此而体罚你;他把每个学生当朋友,有了问题相互交换意见,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做到以理服人。杨老师的高尚人格和细腻的工作作风教育了我们,使我们受益匪浅,甚至影响了我们的一生。

   师训

   随着时间的推移,学校的各种课外活动也相继开展了起来,杨老师组织并鼓励我们积极参加有益的各种活动。董哥参加了学校的篮球队,代表学校打了不少场比赛,并获得了较好名次。杨哥个头不高,但长得非常结实,参加了学校的体操队,经常在单双杠上显身手。我身体比较单薄,参加了文学组,我们阅览了不少名著,如鲁迅、矛盾、老舍、巴金、普希金、高尔基等作家的著作,我们还组织一些讨论,交换阅读心得。有的同学还写出了一些微型小说和小诗,我却什么也没有写出来,因为我的经历太简单,生活积累太少。但通过参加这一活动,培养了我的读书习惯和对文学的热爱,这一习惯让我终生受益,也让我吃尽了苦头。

   学校要组织演讲比赛,杨老师鼓励我们积极参与,我大着胆子写了一篇演讲稿,送给杨老师审改。杨老师看后对我说稿子写得不错,再作进一步修改,主题要鲜明,层次要清楚,文章要短小精干。演讲时声音要洪亮,口齿要清楚。按照杨老师的要求我修改了演讲稿。

   演讲比赛那天,郑富基校长也来参加演讲会。据说郑校长过去做过地下工作,资格挺老的,但他不修边幅,散乱着头发,穿着随便,他的形象怎么也和机智勇敢的地下工作者联系不起来,可他在师生中有很高的威信,大家都非常敬重他。他的到来无形中增加了我们的紧张感,我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抑扬顿挫地作了《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的演讲,全场悄无声息,演讲取得了预期的效果。我的自信心得到鼓励,腼腆的性格开始有所改变,敢在众人面前说话了。

   随着天气转暖,大跃进和大炼钢铁的热潮席卷全国,康巴高原也热闹起来了。我们按照学生会的要求,四处去捡废铁,支援甘孜县炼铁;每个班约有两分地,为了提高产量,我们深翻土地,加施肥料,争取种出甘孜县最大的萝卜和莲花白。当年,我们的菜地获得了丰收,但比起甘孜农民的菜地还是差了许多。

   正是我顺风顺水的时候,我向共青团组织提交了入团申请书,要求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没过多久,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好,学校团组织没有批准我加入共青团组织。这当头棒把我打晕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出身不好是我的错吗?我能选择出身吗?我想我多舛的命运就此开始了,情绪开始有些低落。其实我并不知内情,1957年暑假,我们学校的老师全部到康定参加了反右学习,有几位老师据说有右派言论而受到了严厉批判,学校的政治风气开始发生变化,老师们都谨言慎行,出身不好的学生会干部受到质疑。后来还有人提出要撤换我的班长职务,我的情绪更加低落。

   杨老师找我谈心,他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你既然选择了革命的道路,就要坚定信念,不管风吹浪打,都要沿着你选择的道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我反复琢磨着杨老师的谆谆教诲,开始调整自己的心态,决心夹起尾巴做人,认认真真学习,踏踏实实做事,用实际行动证明我是一个革命者。

   1958年秋,甘孜州在全州农区开展“四反”(反叛乱、反违法、反特权、反剥削)运动,甘孜师范抽出很大一批学生去参加“四反”运动,杨老师极力推荐我去参加这一运动。我们走后,留下的学生合班上课,他们组织了宣传队,创作了不少新歌曲,编排了各种节目,到各县宣传演出,配合“四反”运动的开展。

   10月底,我高高兴兴地到了炉霍县觉日寺,寺庙工作队把我分到“觉姆”(尼姑)大队工作。工作组的同志动员我在他们那里搭伙,我觉得这样也好,方便工作。哪知他们中午和晚餐全是吃手抓羊肉,第一天我还觉得不错,第二天就觉得全身无力,再也无法咽下羊肉。我知道我是吃粮型的肚子,全吃肉无法适应,我只好到大队部吃汉灶伙食。说起觉姆的工作特别难做,在一个学习组里,领头的发言怎么说,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几句话。后来,几个大队发动起来了,觉姆的工作才有了起色。但一个月后,把我调到该县充古乡阿都村工作,我们白天深入村寨调查研究,发动群众,夜晚轮流站岗放哨,防止土匪袭击。河对岸甘孜县的贸易小组就被土匪袭击烧毁了。次年3月,“四反”运动结束,我们回到了学校。

   甘孜州决定在牧区县开展民主改革,我们学校在参加“四反”运动的学生中选调八名学生去参加石渠县的民主改革,我是其中之一。我们又马上到在甘孜集训的民改团报到,参加有关方针政策的学习。从此,我结束了学习生涯,开始走向“社会大学”,去阅读那部始终读不完的“社会大百科全书”,认真领会人生真谛。

   学习要结束时,我来到甘孜县烈士陵园,那里一排排挺拔的白杨还没有冒出嫩绿的叶子,高高的纪念碑昭示着烈士的功绩。我找到了我姑妈家和我一起捉过野鸡的小叔子的墓碑,墓碑上刻着“党的好儿子”几个字,我的眼睛开始湿润了。他是在我们走后抽调到甘孜县东谷乡参加“四反”运动,他们几位在下村工作经过一片树林时遇到土匪伏击英勇牺牲的,全校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并追认为革命烈士。我含着泪在他墓前肃立默哀,以寄托我的哀思。他和我捉野鸡时的情景在我脑海中浮现,我仿佛又清晰地看见了他鲜活的面容。我们学校在“四反”运动中一共牺牲了三名学生,他们把青春和热血洒在了康巴高原,长眠在洁白美丽的甘孜县城。在革命洪流中,有人奋进,灵魂升华;有人退缩,生命沉沦。在大浪淘沙的历史大变革时期,每个人都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我应该如何选择我生命的航向呢?我感觉陵园中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我,他们的精神鼓舞着我,我决心毅然走向石渠大草原,去接受血与火的考验,才能对得起长眠在这里的先烈们。

   要离开学校了,心中恋恋不舍,舍不得离开和我朝夕相处的同学们,舍不得离开孜孜不倦教导我们的老师们,今后我们将各奔一方,也许能够再相见,也许一辈子无法再相会,心中充满了一种苍凉的感觉。临别我去见了杨老师,他告诫我前进的道路上不仅阳光明媚,也会荆棘丛生,希望我能经受住各种考验,成为真正的革命者。

   谆谆师训,至今犹在耳旁。

   (作者系州政协原副主席)

  • 上一篇:冬天的记忆
  • 下一篇:小说连载|南山

  • 本文地址: http://www.kbcmw.com/html/wh/kcwh/6593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