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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为碑

甘孜日报    2020年11月27日

◎杨中兴

二郎山拔地而起,像一道天然屏障矗立在甘孜州的家门,生生地阻隔了康巴与内地的交通。

或许就因为其山势过于陡峭,难以通行的缘故吧!千百年来,康巴儿女宁愿绕迂南行,沿“大路”翻越大相岭、飞越岭两座高山,也不去问津近在眼前的二郎山。

其实,二郎山上并不是没有路,只是那路仅是背夫们手足胼胝的结果,是骡马步行的“小路”,这路,不但官方视若危途,就是民间,不到万不得已,人们不会铤而走险。

宋太祖挥舞玉斧以沫水为界放弃边地,一代霸主的康熙遇水搭桥,留下了“泸定桥”,却不敢逢山开路,问津二郎山。康熙的后嗣果亲王来了,异域的风情,让风流倜傥的果亲王在打箭炉(康定)演绎了一曲流传至今的爱情故事,也写下了“万里遨游,西出炉关天尽头。”的边塞诗句,但对二郎山,果亲王只字未提。

蛮荒的二郎山太高,高到难以逾越的“万丈”,但要冲的二郎山又太重要了,重要到国家统一,地方发展和民族交融的地步。高耸的二郎山在庇佑康巴安宁的同时,也滞缓了康巴的进步。

“稳藏必先安康”,安康必先通畅!

“愚公移山,天堑变通途!”

对家门这道屏障,不仅是康巴儿女的日思夜盼,就是外来者,也是苦苦追求。

从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到西康屯垦使刘成勋,直至“西康王”的刘文辉,莫不如此。

遗憾的是,封建的清王朝有想法无办法,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中国只是劳民伤财。

十八军筑路二郎山

说起二郎山公路,不能不提到十八军54师162团。

雄才大略的毛泽东没有亲自翻越二郎山,但并没有遗忘这长征途中的擦肩而过。建国之初,尽管百废待兴,毛泽东毅然发出进军西藏号令,并将重担交给了一同从井冈山走出的爱将。

从此张国华率领18军与二郎山,与青藏高原结下了不解之缘。

“一边进军,一边修路。”关于的故事,虛拟的网络和现实的生活中都流传很多、很广,在此不一一赘述。总体就是,从1950年4月公路动工到1954年12月全线通车,在历时四年多的时间里,解放军克服14座终年积雪的大山,建成了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天路”,数千官兵因此长眠高原,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川藏公路平均每公里就有两名烈士牺牲。而18军下属的54师162团等单位,在修筑二郎山公路时,所付出的牺牲更大!平均每公里牺牲的烈士达七人。

2017年,我们实际造访了二郎山下的滥池子(今天全县两路乡),一个小地名叫打锣坪的地方,是当年162团的团部驻地。房东听说我们来意,主动带我们逐一察看了附近几处院落,并热情介绍说,这是团首长住房,那是警卫排住房,那又是通讯班住房。也就是在地方人士的推荐之下,我们有幸拜访了原著民柯昌盈,当年的柯昌盈二十出头,风华正茂,是乡武装工作队员,经常与筑路解放军打交道。半个多世纪过去,现今86岁的老人,已是年迈之躯,世事看淡,记忆衰退,可一提起当年的筑路故事时,老人家精神焕发、记忆犹新,啧啧不休的赞誉中,感慨的是当年筑路大军的艰苦卓越。时光仿佛一下回到了从前,历历在目的故事激越他手舞足蹈、溢于言表,声情并茂的讲述中,再现的是当年战天斗地的情景:冰天雪地中,不畏艰险的解放军腰缠绳索飞荡空中,于悬崖绝壁上抡镐飞锤、挥汗如雨,所发明的悬空冲天打炮眼绝技,当地人闻所未闻,令专家们惊叹不已。

也就是在这一年,我们几经周折,终于联系到了远在北京的翟新莉女士。当年修筑二郞山公路时,翟女士的父亲翟寿亭时任162团政委,既是指挥者,也是亲历者。听过自我介绍,素未谋面、素昧平生的翟女士爽快答应,积极支持,不仅寄来《从豫皖苏到康藏高原》一书,还发来了父亲留下的一组珍贵照片。照片上,齐腰深的大雪让人不寒而栗,四面透风的工棚使人倍感觉艰辛。心怀敬仰的阅读中,一座座大山扑面而来,二郞山、折多山、雀儿山上,战天斗地的故事惊天地泣鬼神。

“分段包干”,“劳动竞赛”。热火朝天的场面感动了群众,也感染了时乐蒙、洛水等艺术家,孙蘸白一曲高亢激昂的《歌唱二郎山》就是从这里唱起,响彻大江南北、长城内外。

不到二郎山的人领略不到二郎山的雄伟,没在二郎山摸爬滚打过的人领教不到二郎山的威严。

二郎山山势雄伟,悬崖绝壁随处可见,气候恶劣多变,岩石破碎,地质结构复杂,在这样的地方劈路,无疑是在和死神较劲。关键时刻,那怕是一只鸟的落栖,一只野兽的路过都会引发铺天盖地的山崩,有时还沉浸于沾沾自喜的侥幸中,身后突然响起闷雷般巨响,转身一瞧,上千米公路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乱石穿空、土崩瓦解。行走在这样的路上,防不胜防的飞石,那怕就是核桃大小,一样夺人性命。身临其景,你才感受得到大山的威严和大自然的不可侵犯,你才感到人类的渺小和无助,一种敬畏之心不得不油然而生。

高寒缺氧的折磨、诡谲恶劣的气候、土匪的骚扰,仅凭的是钢钎、大锤这些落后工具。二郞山一点不亚于《钢铁是怎样炼成》中的布尔雅,头戴布琼尼帽子,肩扛枕木的保尔·柯察金和他的战友们修铁路运木材,为城里居民输送温暖,解放军——中国的保尔们是为高原兄弟输送进步和光明。

至今在天全两路口村旁的树林中还伫立着十多座坟墓,墓碑上的名字清晰可见:王德全、孙学德、吴振斌、胡心志、孙忠珍……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称呼:筑路烈士。其实,当年为修筑二郎山公路牺牲的烈士何止这点!据记载:当年修筑川藏公路,投入的人力达11万之众,牺牲的烈士两三千人,仅在二郎山牺牲的烈士就是好几百,或许,在公路两边沟沟坎坎之下、荒草丛中就有英灵长眠,不仅有官兵,有民工,还有当地老百姓。

十多年前,天全县在清明节搞过一次“魂归二郎山”公祭活动,为此,县里曾组织专人在网上发贴,寻找当年的筑路英雄和亲属,于是才迎来了孙忠珍烈士的弟弟孙世文——一位来自山东,年近古稀、生活拮据、衣衫破旧的老人,大家才目睹了老人在亲人坟头悲恸交加、老泪纵横的场面,也才聆听了只有见到至亲才有的那种撕心裂肺的恸哭,原来几十年来烈士的家人一直都在找寻,直到其双亲过世还念念不忘。孙世文老人回去时带了一捧二郎山的泥土,他说父亲临终时,紧紧拉着他的手,交待他一定要找到哥哥。

青山有幸葬忠骨,天路处处埋英灵!

从一定意义上说,这是一条用血肉之躯筑成的天路,一条用信仰和激情辅成的天路,在这条路上,如果说泸定桥头的纪念馆是康巴儿女的缅怀敬仰,那二郎山无疑就是一座大自然的无字纪念碑。

天险二郎山

旧时的二郎山公路,上山60华里下山60华里,东起天全的滥池子(两路),西至泸定的甘谷地,中间要翻越近3000米的垭口。

直到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人们要翻越二郎山,无疑还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冒险之旅,弯急、坡陡、路窄、高反,再加泥泞湿滑,尤其艰难的是上半山那段路,两道深深的车辙坑槽,车辆只能沿车辙上山,蜗牛般爬行,离开坑槽就意味着死亡,遇上错车谁都不愿冒险出槽,越“雷池”一步。车速要快快不起来,想慢慢不下去,拿驾驶员们的话说就是:上山把踩油门的脚蹬进了油箱,车子跑不快,下山那怕是刹车踩死,车子还是停不下,堵车成家常便饭,抛锚随时会有发生。

提起二郎山,人们无不腿脚抽筋、脊背发冷,二郞山的气候,一向以恶劣多变臭名昭著,二郞山的公路,历来以山地灾害多发声名远播。夏天,暴雨肆虐,滑坡、塌方、泥石流不断;冬天,大雪覆盖,路面结冰。稍有不慎便会车毁人亡、尸骨无收。

野性的二郎山就这样,在阳坡用一揽无余的深壑巨峡,不断挑战人的恐高极限,让人魂飞魄散,在阴坡又用诡异和迷惑鼓张血盆大口,处处设陷、步步惊心。

对二郎山路况,认识最深刻,感受最多的,莫过于长年生活和工作在山上的道班工人。2016年,笔者走访了天全县公路养护段的老职工,提起二郎山,临近退休、道班工人出身的老王师傅感慨万千:我的父亲当年就在二郎山上,是一名养路工人,打小我就耳濡目染,见识了山上的艰苦,说实话,我宁愿当农民,都不愿顶替父亲到山上,家里穷,不得已才上的山。那一年,我才十六岁,一来就分在二郎山海拔最高的木叶棚道班。冬天,大雪封山,湿冷入骨入髓,早上我经常被冻醒。起床后,毛巾冻成冰坨没法洗脸,一夜的狂风暴雪,大雪把门堵死不说,门框和门板还粘连在一起了,门都无法出。我费尽全力拉开门,雪墙坍塌,“轰”一声涌进屋来,把我深埋雪堆。山上的日子苦得没法说,长年就是土豆、地瓜这些搁得的薯类,有叶的蔬菜难得见一回,一遇断道有时甚至连吃的都没有。最受不了的是潮湿,成年累月里,衣服、被褥从来就没干过。最幸福的是,休息的时候搭车到阳坡的泸定山上去晒太阳。

二郎山的路具体多长?阳坡的泸定山我不太清楚,在天全境内的阴山面是31.8公里,共有弯道302处,急弯179处,除此而外,还有144处是常年浓雾笼罩、视线极差的路段。我们在山上,平时养路,为过往车辆保通,一旦发生车祸,就抢险救援,背尸、守车,啥都干过。生活苦是苦,值!为啥?国家给工人的待遇好、地位高呗!我参加工作就是四十二斤商品粮,山上还有每月六块钱的高寒补助,更重要的是受人尊重,那些过往车辆对我们很好,驾驶员经常主动停车,问我们走不走?带不带东西?有一年,我的父亲生病到雅安看医生,从医院出来,天已是傍晚,班车早已开走。我们父子俩蹲在公路边正愁如何回家,一辆成都来的长途客车主动停在我们面前,上车后,我们要买票,驾驶员对售票员说,别人要收钱,他们不收!其实我们不认识驾驶员,人家也只晓得我们是二郎山上的道班工人而已。

“车过二郎山,小命交给天。侥幸没翻车,也要吓三天。”

“过了老虎口,还有鬼招手!”

这是对二郞山公路的真实写照,诠释这歌谣的,不仅有沿途祭祈亡灵的经幡,还有那些横卧荒草沟涧的车辆残骸。

通车的二郎山不再是“天堑”,但依然是“天梯”,二郎山还是千里川藏线的“瓶颈”。多年的时间里,二郞山公路不得不实行交通管制。

因为有二郎山的险峻,不得不在山下设兵站,因为生命的渺小、脆弱、无助,催生了山两边滥池子、甘谷地的繁荣热闹。

天堑变通途

改革开放,西部大开发。国道318川藏公路前后迎来了四次改造提升,不同的是川藏公路众多路段的改造是地方工程队,而二郎山的路段是由部队和央企实施,究其原因,还是只有长年生活在二郎山上的养路工最有发言权:“二郎山地质结构复杂、施工条件艰苦,环境恶劣,尤其是打长距离的隧道,地方工程队哪能干得下来?”

历史铭记下了一个关键的时间节点:1999年12月7日。

在武警交通部队和中铁公司联手下,经过数年的不懈努力,投资4.7亿,起于天全龙胆溪、止于泸定别托,总长8000多米,主长4176米的国道318川藏线二郎山隧道通车。隧道避开翻山垭口,缩减路程25公里,既节约时间,又大大降低了行车风险,开车过山由原来的至少一整天,减少到一个多小时。

二郎山从通行到通畅,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漫长等待。

跑马溜溜的“情歌之乡”和“天府之国”的成都终于实现了一日通。

2017年12月31日18时。历史再一次的记下了一个辉煌。

二郎山又诞生了一条隧道——高速公路新隧道,四川结束了从内地到高原无高速公路的历史。新隧道在川藏公路老隧道的高程上再降700米,完全避开冰雪线,实现了通行的快捷与高效。全长13000多米的新隧道穿越十三条地震断裂带,行车只需一刻钟便可经过。隧道内不仅有流线型的路标,还有灯光的天幕布景,一幅幅国旗、星空、蓝天等不断变幻的图案让人耳目一新。

成都与甘孜州实现了两小时互通。

半个多世纪里,二郎山的公路从翻越垭口到穿越隧道;从泥碎石路面到水泥路面再到柔性路面;从一枝独秀再到双路飞舞、并驾齐驱,不仅实现了质的提升,而且实现了量的飞跃。

新中国让“天堑”变通行,改革开放让“天梯”变坦途,新时代让“天路”实现了腾飞。

路因山而开凿,山因路而出名。

雄伟的二郎山砥砺了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断前行,也见证了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断成长;

艰险的二郎山淬炼了人们的理想和信念,也激励了人们前赴后继、不忘初心!

二郎山,千里川藏线上的第一山,一座孕育并诞生了英雄的大山!

雨后天晴的清晨,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伫立于二郎山的某个高处,远眺群山中哈达般飘舞的双路,我们不禁有感叹,更有感悟。

如果说18军在二郎山的筑路是“愚公移山”,那么武警交通部队对二郎山公路的改造和提升就是在现代技术支撑下的对红色基因的传承!如果说,川藏公路的建设是人们对自然的挑战,养护工人是对二郎山的守望,那么,雅康高速的建设就是人们对自然的保护和合理利用,因为雅康高速的建设自始至终坚持绿色环保理念,隧道施工中采取的是主道反向施工先进技术,实现了对生态环境的最大保护。

时代在变,人们的认知也在变,战天斗地是一种精神,保护环境更是一种责任,“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今天的二郎山即是长江上游水源保护区,又是国家级生态功能保护区,同时还是国宝大熊猫的栖息地。

半个多世纪的发展,二郎山从一座具象的山升化为一座精神的山,“二郎山精神”激励人们不断前行。

再上二郎山

重走长征路,再爬二郎山,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如今,人们到二郎山并不是当年为生活所迫的提心掉胆,更不是前有堵敌后有追兵的死里逃生,而是对自然风光的向往和对生活的热爱,以及对先烈的敬仰。二郎山的拔地而起使山里的气候呈现出多变性,植被呈带状分布,海拔的高低形成了“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自然景观。独特的地质构造和气候,促成了生物的多样性和物种的丰富性。在这物种“基因库”中,国宝大熊猫会不期而遇,植物活化石的珙桐花翩翩起舞,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气,使追求养生和健康的人们趋之若鹜。

观光、旅游,缅怀、纪念!身临其境,感受大自然的壮美,亲身体验,接受传统教育,陶冶情操、静化心灵!

同样的路,不一样的风景,同样的出行,不一样的心情。

新时代,新征程!随着成雅路段通车,成康铁路正走近二郎山。相信不久的将来,在某一个应当载入史册的辉煌时刻,二郎山便会迎来铁轨闪烁、巨龙腾飞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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