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0年12月04日
◎彭家河
方言是一个人最隐秘的标识,或者可以说叫烙印或疤痕。
任何人,只要他一张口,就能从他的发音、用词和语调上判断他生长在哪里,可能是什么职业,大致是什么学历,性格脾气如何等等。这些,可能当事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透露或者暴露,但是所有的秘密已经一览无余。除非那些特种行业的人才会对这个细节小心谨慎,严防谨守,以防漏出半点其它信息,比如特工、专业案犯。
我是一个生活在离京城很远的平凡人,无论我如何包装掩饰,我与身俱来的一种土气总是在一个个防不胜防的地方露出马脚。只要我一张口,我的方言口音就会昭然若揭的告诉别人,这是个来自四川北部某个小山村的乡下人。我的口音带着浓厚的乡土气息,我是我们那个地方方言最忠实的布道者,不管我如何拧扭自己的喉咙,我的声音都抛却不了那股红苕和大蒜的气味,不管我在语言中加入多少成语典故或者华丽的词藻,都掩盖不了我卑微的出生。
倒不是我这个口音有什么不好,也不是我的方言有多么晦涩,只要我成天呆在家里,呆在我居住的小城,我就永远不会觉得这样的口音方言有什么障碍。但是,只要我一离开这个居住地,远一些,或者再远一些,我就会发现,我的口音方言是架在别人面前的一条鸿沟。单单我浓厚的方言,就让对方如听天外来音,如果非得让我用操惯四川土话的喉咙发出北京普通话的声音,我说出的每一个词语都足以让对方一头雾水或者当作笑料来欣赏。我挖空心思的表达只能成为笑谈,我的意图也无需再来更多的说明,所以,我只有缄默。在更多的时候,我只能作为一个沉默者出现。在我看来,我能成为一个沉默者,这已经是十分幸运的了,因为我从事的职业不必要说太多的话。我可以把自己打扮得光鲜锃亮,我可以尽可能多的运用些书面语言来掩饰方言上的缺陷,但是,我在交谈中的得到的与我在语言努力中付出的,是远远不对等的。在一个新的环境,我只要一张口,我就感觉已经天然的矮了一截,很少时间张嘴说话,有时一个简单的表述居然还会出错,于是,这种景遇一再让我变成了一个越发固执的缄默者。
我的方言缺陷直接佐证了我受教育的程度,普通话没有学好是因为没有受过正规的良好的教育,因此我时常在自己的语言面前就败下阵来。在我居住的这个小城,有一些操着纯正普通话的男女,他们的语音,似乎就是一个耀眼的光环,他们旁若无人的路过,路人都会侧目而视,目光中充满稀奇和羡慕。更为直接的,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县城,普通话说得好的,自然而然就进入县电视台、县广播电台、县电信局,当上了白领,过着当地人梦寐以求的富贵生活。所以,我居住的小县城虽然偏僻落后,但仍然有不少北方的男女在这里当着白领。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们的方言在我们听来,就是非常标准的普通话。我们本地的不少女子,几乎练破喉咙,结果都被无情的拒之门外。淮南与淮北的如此细微差异,就会因此决定不少人的命运。这些因素,又怨谁呢?造物的不公,无可怨怼。北方的女子一落地,就注定她会在南方成为白天鹅,而南方的女子,注定会有一段灰姑娘的历程。仅在口音就有如此悬殊的落差,然而,在这个尘世间,还有许多远比口音更复杂和关键的差异,在生命一落地就已经注定。
我的方言对于我,只是不常有的一点点尴尬,然而,我的那些同村的伙伴和乡邻就远不止如此了。其实,我一直惦念着我的那些远在异乡的邻居和伙伴。他们与我一样,操着满口浓烈的方言,混迹于北京、深圳、天津、上海,他们比我更容易感受到方言带来的刺痛。在一个个满是普通话或者粤语的街头、车间、厅堂,突然冒出一声土得掉渣的异域的方言,我想,这绝对是一种被尴尬或者窃笑掩藏着的自卑或者歧视。我的兄弟姐妹、我的父老乡亲就在这样的话语大潮中屡受伤害并苟且偷生。
每年春节,外出的男女老少大都回村了,他们终于可以回家缓口气了,可以自由的说说家乡的方言土语,可以解放一下被城市压抑的舌头,不必再硬着喉咙卷着舌头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在城市,我的兄弟们连说话的权力都被无形的制约,在南方或者北方,我的兄弟姐妹们成为机器的同一类。我们这个县的青年在广东等地多有作恶,传说成立了不少帮派,劫富济贫,以致不少当地人一听到我们这个方言口音,都会提高警惕,冷眼相对。是方言出卖了我更多善良的兄弟姐妹,他们要想轻松的寻找到一个看门或者进厂的职业,都比别的地方的打工者要难许多。当然,这也刺激了我们的伙伴们自觉学习别的方言的热情。
年复一年,有许多新鲜的词语和异域的方言被带回村子发芽生长,卷舌头的普通话,粗壮的广东话,娘娘腔的上海话,每年春节前后的乡村就变成了一个各地方言汇集的大超市,大家都交换着各地的方言,对比练习,交换得最多的是“我爱你”“您好”“谢谢”“多少钱”这些日常用语和最脏的骂人的话。一个春节下来,连村里不少小孩都能用三五种方言流利的骂人。年青的兄弟们为了免遭莫名的伤害,都在尽力的适应城市的声音,都艰难地扭曲着声带,练习一些不明就里的发音,很短时间内就能操一口当地的方言,入乡随俗,再也不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或者出生。就这样,他们迅速的隐匿于异乡,游刃在一个异样语音的城市,谋求最多的钞票和最大的快乐。
早年,乡村学校里全是用四川土话教普通话发音的老师,全村没有一个学生能用拼音拼出正确的汉字读音,乡间还流传着不少经典的笑话,其中一个是关于“风”的。“风”这个字的拼音是feng,在乡村教师口中流出来就是这样的拼读:“f——eng——feng——fong”,在我们的方言中,eng是发ong的音,但是在中国的字典中根本没有fong这个读音的字。所以,从小,我们的教师就在试图把我们培养成外星人,所以,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在这个地球上难以落脚也是自然而然的了。这些小小的发音差异,不但难为着当年的教师,而且还深深的难为了一辈辈从山里出来的孩子们,为了这些简单音节的转换,他们不得不经受许多白眼和耻笑,不得不一再解释自己所说的那个词语。就是这些与生俱来的一个个异样的发音,让我的兄弟姐妹倍受冷落,屡遭歧视。
我知道,在云南贵州、内蒙新疆,有不少男男女女从乡村走出来,如同洗去脚上的泥垢一样,尽力清洗着口里的方言,操着日渐成熟的普通话融入城市纷繁的人流,除非检查身份证,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弄清这些普通的人的个人信息了。如果在制贬假证者那里弄到了一个假身份证,那这些人如果不主动坦白,基本就就无法辨认谁是谁了。难怪我不少的兄弟姐妹进入城市后,许多都不知所终,就像他们清洗家乡的方言一样,城市也把这些外来者轻松的清洗了,无迹可寻。城市那么大,在哪里寻找一个不说方言的兄弟? 城市那么大,在哪里寻找一个听得懂我方言的姐妹?我出差到过一些城市,不时会遇上操着普通话或者当地方言的陌生人,可是在熟识之后,他们无不开心的用家乡方言说说笑笑,原来都是同一方水土养大的蒲公英,后来东飘西荡,四海为家,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钻进异乡方言的甲壳,寻求更多的一点庇护,避免成为异物被排斥在外。
同村的那些成年男女,舌头基本定型,扭转已经非常困难,他们再也经受不起方言带来的打击,只得在城市里寻找能说方言的同乡,在外没扛了久,就回家守着方言味道的山山水水,不再外出。年轻的男女则全都操着几种方言,在大大小小的城市走走停停,或者成家或者远嫁,方言都变成了回忆时的幸福时光,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则成为每天的必需。这一代人,成为语言的杂食动物,消化着各型的方言土语。然而,那些打工仔二代呢?进城者二代呢?他们随打工的父母生活在城市的缝隙,不能进公办的学校,不能拥有当地的户口,只能在民办学校或者在高昂的借读费的中介下进入三流的公办学校,开始自己的人生。远远的家乡,他们可能还从未回过一次,他们完全不清楚自己家乡的模样,他们完全没有自己的方言,他们生活在各型方言糅合的母语中,这些形形色色的口音便成了滋养他们的唯一方言,这些更加混杂的口音将伴随他们一生起起落落,将让他们的人生更加难以理出头绪。
除了打工者之外,还有不少通过各种方式进城的男男女女,他们慢慢将方言抛在了脑后,融入另一种方言。然后他们的孩子,几乎没有再懂父母方言的了,遗失了方言,还有什么能证明你是土著?还有什么能连起你对血脉源头的思念?
在来来回回的人流中,方言的持有者在一天天减少,方言的回应者也在一天天消失,当我们都已经老去的时候,谁还能用方言与我们交谈?当我们的孩子长大后,还能不能听懂我们的家乡话?
方言,在我的兄弟姐妹们进城前成为无法消除的阻碍,当我的兄弟姐妹们把方言一一清洗干净后,回到家乡已经完全成为陌生人。方言,在我的兄弟姐妹们成为人父人母后,则成为我们的后代难以消化的硬核。方言在消失,我们的生命记忆也在慢慢割裂。远方的家乡,还要多久,我们就会将你完全遗失?
终有一天,我们的方言将会变得混杂不清,然后慢慢消失。城市没有了方言,乡村没有了方言,我们的世界将是多么单调和无聊。每一个人都是那么雷同,从肉体到灵魂,声音从到思维,这样的世界,活着还有多少味道?
我居住在我的小城,仍固执地使用着我浓厚的方言,穿行在陌生的街头,我也用方言寻找着失落在异乡的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