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1年04月09日
◎彭家河
那年夏天,我偶然走进了马蹄岭。
马蹄岭,一个极其普通的川北乡村,但有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念叨着马蹄岭、马蹄岭,仿佛看到了嗒嗒嗒嗒的马蹄声中那打马远去的英雄背影。
沿着洁净的乡村道路,走进水稻、苞谷的领地,在热浪的缝隙,飘来田野浓郁的芳香。村道在矮山脚下蜿蜒前行,村民们传说那是当年张献忠最后一次入川行进的路线,在矮山那一边的那一边,英雄在凤凰山从此成为历史。路边的水稻远远高出田埂,一片一片次第展开,绿油油的稻田,是七月里最醒目的乡村标语。
日头在山梁乘了一会儿凉,把浑身的热气留下后也离开了,于是马蹄岭的仲夏夜便早早地到来。没有了车马喧嚣和灯红酒绿,马蹄岭的夜晚于是耳目一新。留宿在村民家里,主人一再道歉条件艰苦,没有城里热闹舒适,然而我却欢欣异常。在暖暖晚风吹拂下的静谧乡村,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去处啊。
四下村民还未开灯,稻田里的蛙声便早早地响起,这是乡间最广泛的群众大合唱,让乡村的夜晚也如此的热闹非凡。偶尔夹杂几声蟋蟀的叫声,仿佛是那些调皮蛋唱跑了调。走在露珠悬挂的青草地上,不时看到一只只偷偷出来乘凉的青蛙或者蟾蜍蹲在石板上不停地深呼吸,想必是唱过了头。走过稻田,房舍边葱郁的树上歇息的知了夜以继日,拖着嘶哑的喉咙,不知疲倦地唱着歌谣。夏天的夜晚,除了唱歌,乡下的虫子们便没有别的爱好了。
趁着夜色,在田埂上走过,仿佛回到了童年。独自躺在路边温暖的大石头上,仰望满天繁星,这才觉得我们其实离宇宙是多么遥远。城市从来没有夜空,五彩的霓虹灯把天空隔在千里之外,让人们生活在一个封闭的花花世界。远离了自然和宇宙,人也慢慢地异化。看着多年没有数过的繁星,再从头细数,竟然找不着北斗。尘事纷纷扰扰,让人心乱如麻,可是抬头一看满天星斗,顿感人生不过白驹过隙,世间繁华不过过眼烟云,在那些星星点点的亮光中,人不过是一粒微尘。儿时的夜空,只是一个便捷的计数器,让孩子们学会数数。青壮年的夜空,竟然是一句深奥的人生格言。
下过几场大雨,沟渠里全是清凉的溪水,流水淙淙路过村庄,让每一个敏感的人惊悸,路过的哪里是溪水,其实是我们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只是一次路过。古人时常感怀飘零的花朵、追忆西下的落日、痛惜远去的流水,其实,对于每一个细腻的灵魂,世间万事万物都是悲苦的源头。和风送暧,稻香扑面,此时此景我却心怀忧伤,是多么的不合时宜。然而,我却偏偏就是那不合时宜的一个。
夜晚渐渐凉下去的时候,四周全是天籁之声。四下农家的灯火次第熄灭了,大地在暖暖的微风吹拂下渐渐酣睡,只有晴朗夏夜的繁星点点闪烁。我慢慢走在久违了的乡间小路上,仿佛进入涅槃。
船舷上的临江坪
到了四川,请你一定要记得趁早去一次临江坪。或许你还不知道临江坪在哪里,但这已完全不重要。
在川北,如果你乘船到了一个有棵粗大黄桷树的渡口,那请你一定要下船再向前走几十步,不必害怕那些温柔叫唤的护家狗;如果你远远望见树荫间掩藏着的粉墙黛瓦,请你一定不要被村前那一湾碧水迷惑,这里不是周庄也不是乌镇;如果你在弯弯的山路上遇上了一位明眸皓齿的村姑,那你就不必再向她打听哪里是临江坪了,只要顺着她乌油油的辫子一直往前走,你便会找到临江坪。
或许你能让时光倒流,再年轻二十年岁,但你却不能在当年找到如今的临江坪。所以,现在你来正是时候,一定不要错过。
二十年前,临江坪面临的不是江,是一条河,叫西河。西河藏在深闺,可能无人识得,但是从西河顺流而下,有一条江叫嘉陵江,这应该是无人不知的了。南来北往的商贩逆嘉陵江而上,便会进入西河直至剑阁。西河边上有个临水的地方,叫仙女坟。如此让人浮想联翩却又不敢再往下想的一个地名,必然有个美丽的传说,这个传说也必然有个凄婉的结尾。然而传说已经不再重要,因为仙女坟的女人们比传说更让人心动。可以说,西河沿岸的女子,唯有仙女坟的女子水灵。虽然仙女坟也曾山高路陡,但仍阻不断从对面高山上走下来说亲的媒婆。媒婆总是把村里的女子一个一个引荐到远远的富贵人家,于是,仙女坟也因此名扬远近。
仙女坟的女子一个一个远嫁他乡,于是仙女坟也一家一家富裕了起来,嫁出去的女儿没有不想着娘家的。于是,仙女坟的庄稼汉们便有了更多的空闲坐在房前的土坡上看水涨船高,看筏走云来。于是,村里的私塾先生便给村子换了一个闲味十足的名——临江坪。
临江坪在西河边守望了多年之后,终于一出门便可以望见一片粼粼碧水了。村里的汉子们过去扛的犁头和背的背篼甩在墙角成为历史的见证,家家户户都打起了小船,妇女们也学会了用桨,当上了渔妇。水里捞起的鱼虾一串一串挂在向阳的壁头上,占据了当年红苕的领地。村民们虽然不太习惯水乡的生活,但是日子却一天一天富足起来,男人们的腰身更加粗壮了,女人们的皮肤更加润泽了。仙女坟的女子们每天总要掬几把清澈的湖水,洗去世袭的土气,露出俏丽的容颜。湖水让临江坪更添风韵,湖水让仙女坟的村姑们更加惊艳。
山前山后的男男女女都到南方北方打工去了,临江坪盛产的美女们也一个一个远走他乡,但这并不影响村子的美名。三五年过后,挣够钞票的男男女女再也舍不得离开这个依山傍水的村落,在自家过起了家居的日子,接待一拨又一拨来钓鱼和游山玩水的远客。
朝朝暮暮,临江坪的村姑们抑或脚踏渔船,在湖面漂来荡去,是再世的凌波仙子;临江坪的小媳妇们抑或在黄桷树下的渡口边浣洗衣裳,捣衣声声,她们是尘世间最动人的牵挂。
再告诉你吧,临江坪早已不是河,更不是江,而是湖了,叫升钟湖。
临江坪,便是升钟湖船舷上挂着的一幅水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