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云

   气温一天一天回升，到了春分，菜场里就有香椿芽卖了，紫红的嫩叶儿，肥嫩嫩油光光，几撮儿捆在一起，用橡皮筋扎着，金贵得很。买一小把回家，掐去蒂，洗净了丢进滚水里一烫，立即翡翠一样通体碧绿起来。捞出来捋整齐放在菜板上，用雪亮的刀尖抹碎，或者炒鸡蛋，或者拌豆腐，一盘子端上来，香气扑鼻，当即一阙“满庭芳”。

   香椿芽的诸多吃法里，我最喜欢的，莫过于炒鸡蛋了。铁锅里油热起来，把切碎的香椿芽往里一倒，吱啦一声，一股子奇香就喷溅出来，直冲鼻孔，加点盐略略翻炒几下，把打好的蛋液倒进去，翻匀了，待到定型，再炕一炕，炕到鸡蛋稍稍有了硬壳，盛到白瓷盘里，鸡蛋的金黄掺合着香椿的翠绿，鲜亮得勾人食欲，更哪堪还香得登峰造极。香椿炒鸡蛋，那鲜香，确乎是登峰造极的。鸡蛋煎炒时，会产生谷氨酸钠，这东西是味精的主要成分，鲜是不容置疑的，鸡蛋之鲜遇见香椿之香，双剑合璧，二者相互成全。这做这道菜时，油盐之外，任何调料都是画蛇添足，会影响香椿内功施展。

   与豆腐组合也是香椿的精典吃法。嫩豆腐切丁，把焯过抹碎的香椿芽与豆腐丁拌起来，加点盐，淋点芝麻香油，绿裙白裳素素淡淡，一幅骨骼清奇的样子。香椿的奇香软糯，配上豆腐的滑嫩爽口，唇齿间的那种感觉，就是翦翦春风里的鹅黄嫩柳粉白杏花，要且吃且珍惜的。难怪那一半吃心一半诗心的汪曾祺先生会念叨：一箸入口，三春不忘啊。

   如果想吃得再仙风道骨些，完全可以简化掉所有配菜，鸡蛋、豆腐，更还有埋汰香椿的腊肉片，单单凉拌香椿就好。只拌了盐和麻油的香椿芽，不显山不露水，乍看去与一盘普通青菜、甚至一盘子草无异，可是，一箸下去，——友情提示一下，如果你是初次品尝，一定得坐稳了，它会香得你一个趔趄。这种香是一种奇缘，也许你惊为天人，一下子爱上它，从此神魂颠倒；也许你消受不起，从些对这种气息敬而避之。或爱之深，或恨之切，爱之者珍之如命，恨之者避之亦如命。

   在众多菜蔬里，香椿算是惊鸿一瞥，春分时开始冒芽尖儿，掰着长着，吃不几茬，过了清明，就梗叶如柴，吃不得了。像大观园里的女儿们，嫩时是水做的骨肉，是珍珠，等老了，就成了死鱼眼睛没一点光华。可怜一样庭前树，嫩是香椿老臭椿。对于嫩时香椿，爱之者心中忿忿，恨君不似园中韭，不能一茬一茬地割。怎么办呢？除了在它短暂的青春期里耳鬓厮磨餐餐相守，剩下的，就是让时光凝固下来。在它的好年华里，把嫩叶切碎风干，磨成粉，煎豆腐炒鸡蛋时，捏一撮进去，温习一下它的气息。或者，用盐腌渍起来封在坛子里，有贵客时小心翼翼地拿一缕出来。更还有聪明者，把它焙干了收藏起来，待严冬飞雪漫漫时，用来泡一杯热茶，边喝，边等待春分到来，等新芽如花开。

   父亲在故园里种了几株香椿，每年把采得的第一茬嫩芽带给我吃。那几株树，多少年过去了，还是两米高的样子。怕它长得太高不好采芽，父亲每年都在修剪，都在限制它的生长。这是香椿树最常见的待遇。人间的香椿树，永远无法长出它自己的高度。与此同时，屋后河坡上的那株同龄臭椿，和香椿形貌雷同的臭椿树，早已窜到屋脊上去了。果真如庄子所言，物无所用者，不夭斤斧，才得以在世间自由生长。香椿有灵，不知道作何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