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云

   张潮说“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清明回乡小住，正逢细雨淅沥，村庄、绿树、田野，都笼罩在濛濛烟雨中，访不得友，踏不得青，幸好带了几册书，于是坐在窗前，展纸而读。小雨沙沙地打在屋瓦上，汇到檐前，珠子一样啪嗒啪嗒往下坠，天地一派静谧，在纸页里寻章摘句琢琢磨磨，不知不觉间，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春雨里读书，就随性而读。一本厚厚的《阅微草堂笔记》，随意地翻，翻到哪儿读哪儿，会心处，一个人嘿嘿发笑。书里有一个鬼，能辨世人读书多少，他说读书人睡着时，读过的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缈缤纷，烂如锦绣”，“上烛宵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渐次而差，极下者亦荧荧如一灯，照映户牖”。同行的鬼的友人是一个老学究，听了好奇，问自己睡着时光芒多高，鬼不好意思地说：你读的那些书，字字都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这则故事读罢，我窃笑良久，老学究读的都是迂腐不化之书，不具性灵之光，都是黑烟，我好歹读过些好文章，不知道睡梦之中，可有荧荧一灯之亮？

   人到中年，早就不强迫自己必须读什么书了，又不为应试，什么对口味就读什么吧，读书也不求得到什么结果，不求必须记住什么章节词句，只是享受那个读的过程，享受那个过程的宁静和满足。说教理论文章根本不摸了，枕边相伴的，总是一些小说、诗词、明清散文，每晚睡前，必先翻上几页，陶渊明所说的“每逢会意，便欣然忘食”倒是常有，通宵夜读已经多年不为了，年华渐老，人渐渐地就淡了，该睡觉时总要睡觉，不要打乱了作息才好。金圣叹当年读《西厢记》，读到“他不偢人待怎生！”——她不理睬我，我可怎么办呀！这七个字，让狂放不羁睥睨权贵的大才子痛不欲生，三四日卧床不起，不饮不食，不言不语。当年我读到类似句子，也会如此大恸，感慨得心绪难平，而今，只是微微一叹罢了。金圣叹后来评论这七个字，说：“此七字有勾魂摄魄之力，可谓活人于此可死，死人于此可活；悟人于此又迷，迷人于此又悟……”年少之人，正在痴处，一个情字，可以使人活，可以致人死，到了中年，多少春花秋月等闲过，见过了生与死，见过了好与了，就有了旁观者的冷静，已经是“迷人于此又悟”了。

   不仅是岁月的馈赠，读书读到闲散，人慢慢地也就“悟”了，就通透了。在书海里开疆拓土，格局不知不觉中会大起来。别人为了一个职位一点利益明枪暗斗奋力厮杀，你大概会作壁上观，不是恃才傲物，而是在那些文字里，你早已亲历过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见过他们的得失成败，万里长城今尤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这个世界上什么是你的？什么是你能留住的？人们拼死相争的，不过是些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让他三尺不妨，让他三丈又何妨？

   窗外微雨如烟，一园桃花灼灼盛开，如粉色的烟霞，泥土的和植物的气息隐隐地传到鼻息里来，在屋檐水的滴嗒声里读着一本书，一上午的工夫，已经畅游了仙界和冥府，会晤了鬼狐花妖愚者智者，下午想读的一部小说，也已经拿到案头来了。世间还是读书好，一卷在握，倏忽江南倏忽塞北，古往今来天上地下，任你驰骋。就这样，沉浸在纸页里，你所有的锋芒都磨掉了，不伤人，亦刀枪俱不可侵，睡梦中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缥缈缤纷，烂如锦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