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云

看惯了这样那样的宫庭剧，猜想一千年前的日本，其后宫中的生活，也脱不开密谋、巫蛊、投毒、窃听这些主题词吧，然而《枕草子》详记的那些琐事，却完全不是这路招式。

《枕草子》的作者清少纳言，以类似于仕女和家庭教师的身份，侍奉一条天皇的中宫藤原定子，中宫的地位仅次于皇后，彼时，定子十七岁，清少纳言长她十岁，是定子喜欢和信赖的小女官。经历两度失败婚姻的清少纳言，在宫中度过了七八年光阴，她以熟女加文青的姿态，用笔尖记录下宫庭生活的点滴，成就了日本随笔的开山之作。

细读《枕草子》，备感琐细之美。琐，也确实是琐，什么颜色什么质地的衣服，什么样的歌什么样的扇子骨，怎样堆了雪山又怎样赌融化之期，如此等等都能成篇，针头线脑，满纸碎碎念；而又是细腻的，“在月光很亮的晚上，渡过河去，牛行走着，每一举步，像水晶敲碎了似的，水飞散开去……”，秋雨过后，“疏篱和编出花样的篱笆上边挂着的蜘蛛网，破了只剩下一部分，处处丝都断了，经了雨好像是白的珠子串在线上一样……”三百余篇文章，长的几千字，短的不过几个字，像“陀罗尼是，（宜于）黎明”、“弹琴的乐器是，琵琶。筝。”简直就是QQ签名了。花木虫草、生活情趣，随手记来，优美明快自由，像略有些小资的某女文青的博客。

在那些文字里，用的最多的一个词是“有意思”，周作人翻译过来，“很有意思”，“真有意思”，“非常有趣”，几乎就是口头禅了，家学渊源、出身皇族的熟女，不会不知道皇宫是什么地方，不会不知道什么叫“暗流涌动”，然而，她眼里却尽是云和鸟，是花香月明，尽是我们至今依然欢喜千年以后人们依然欢喜的东西，多么难得，这些寻常景物里她看到的是“意思”，是盎然的情趣。有人为赞美她，给《枕草子》贴上忧国忧民、揭露宫庭奢华反对阶级制度的标签，窃以为真是拔得太歪了，于乱云飞渡中静赏生命自然，就辱没了她吗？

藤原定子二十四岁时死于产后疾病，藤原彰子取而代之，定子和彰子分属政治斗争的两个派别，自然，清少纳言的宫庭女官生活，至此也要结束了。——原本还可以继续的，彰子也赏识她的才学，有意把她留在身边接受文化熏陶，但她拒绝了。出宫后的清少纳言嫁于一个年龄可以作她父亲的男人，不久这个男人离世，她投靠兄长生活，再后来，出家为尼。

晚年的清少纳言穷困之至，有人讥笑，她自帘中呼曰：不闻有买骏马之骨者！据说，“笑者惭而去”。——能不惭吗，马之至骏者，终也逃不脱一堆白骨的命运，再者，又有谁见骏马安老于厩中？那个写了《源氏物语》的紫式部，比清少纳言略小几七岁，是侍奉彰子的女官，两个才女并没有工作上的交集，也许连面都不曾见过，但紫式部却很讨厌清少纳言，说她乱写汉字，矫情造作，并预言她结局一定会很糟。若非文人相轻，大概就是要在主子面前表明立场吧。可惜的是，婚姻失败性格又太强硬的紫式部，晚年也没好过到哪里去。骏马同样成白骨。

日本平安时代的女子，其社会地位比我们的封建时期还差，“清少纳言”作为《枕草子》的作者，“清”不过取其父亲姓氏中的一个字，“少纳言”不过是父兄的官职名，她自己叫什么名字，不得而知。同样，紫式部，其名字来源也大抵如此。式部丞笑少纳言，不过五十步与百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