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1年11月05日
◎尹向东
这个星期天宋瑜重温了她的精彩生活,她成为整个理发店关注的焦点,她非常骄傲,九个理发师,包括正理发的和等候的人都围住了她,他们好奇地看理发师把烧红的火钳伸进水里,再捞出来去卷她的湿发,她整个脑袋都冒着热气。头发做好的时候宋瑜从镜里仔细端详自己,她把头扭来扭去,头发像水波一样卷起了,一浪浪包裹着她的头,衬托着她圆圆的脸。她发现自己太像《大众电影》里的那个演员了,她感动得快要掉下眼泪,她在众人的注视中来到街上,全街的人都在看她,有的摇头有的点头。她是一只骄傲的孔雀,开着屏,管谁摇头点头,所有人看着就行。她特意在街上招摇着走了几圈,遇上熟人问她新款的头发是哪里做的,很漂亮。她得意地说:“国营理发店年轻的张师傅。”她想这一天的所有骄傲都是那个姓张的年轻人给她的,除了密集的头发中那些烫焦的部份,几乎就和那个女演员的发型一模一样了。但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她想她以后的头发都找他做,她得清楚他的名字。宋瑜再次回到理发店,她来到年轻的理发师身边说:“喂!你叫啥名字?”理发师仍然专心专意地理着头发,小声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我叫张玉琢。”他说。“张玉琢?咋叫个这名字,多拗口啊。”宋瑜说,边上的人听她这样说,都笑出了声,她自己也笑了笑说:“管它叫啥呢,以后我的头发都找你做。”
十二
宋瑜顶着一头微焦的卷发回到家里,父亲已经在准备晚饭了。母亲见了宋瑜说:“你怎么了?头发弄成这个样子。”
宋瑜摆着手说:“待会说。”她匆匆跑进厨房,盛碗冷饭,挟点剩菜放在饭上,拿开水一冲,就端了出来。
父亲说:“快吃晚饭了,你等等。”
宋瑜连口刨饭,没理父亲,只对母亲说:“饿死了。”
母亲惊异地说:“你连午饭都没吃?”
宋瑜点着头,三两口把那碗饭刨完,还想去盛点时,父亲坚决制止了,宋瑜悻悻地出来,对母亲说:“这头发怎么样?”说到头发,她又来了精神。
“难看死了,鸡窝一样。”
宋瑜把那本杂志翻开,对母亲说:“这也算鸡窝?”
母亲看了看杂志说:“咦!这个人倒是和你有点像。”
宋瑜得意地说:“都这样说呢。”
吃晚饭的时候宋瑜已经吃不下啥,她象征性地盛了一点饭,讲起白天的事来,她说街上所有人都在看她,这都是那个叫张玉琢的年轻理发师给她的,她把早晨出门去理发店,一直到下午回家详细地讲了一遍,白天的精彩历历在目。我们因此知道了康定还有一个永不管自己头发又瘦如枯猴的叫张玉琢的年轻理发师。
夜里,宋瑜终于把《大众电影》上那一页像她的图撕下来贴到墙上,她又怕睡觉时把发型压乱,在脑袋上套根蓝色的塑料袋,然后跑到我房间里来让我去看她刚贴的图。我被她这怪异的造型吓了一跳,我说:“你干啥呢,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歪歪脑袋说:“你这个土豹子,我这是保护发型呢。”我跟着她去了寝室,我看着满壁的明星画,她再次把这一天的经历粗略地对我复述了一遍,更为详细地讲起了理发师张玉琢。讲着讲着,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么个人,整个理发店里就他最不显眼,只有他能做出这头型,你说怪不怪?”宋瑜讲着,又噗哧一声笑出来说:“他那样子太滑稽了,颧骨特别高,整个腮部都凹陷下去,又戴一幅比脸小不了多少的近视眼镜,头发乱糟糟的,活脱脱是个深受国民党迫害的典型人物。”我不耐烦地说:“得了吧,你今天说这个人已经有八遍了。”她假装生气地说:“谁稀罕给你说。”定了定,看着我出门的背影说:“咦!你是长大了哈,这样给姐讲话。”我回头做个鬼脸说:“你以为我永远是小屁孩?”
十三
我得说说康定的小,在横断山深切峡谷地带,康定像一个小而精致的富家少女一样养在深闺,跑马山郭达山折多山泥巴山九连山许多许多的山紧紧围在康定四周,一条名为折多和另一条名为雅拉的河流自山巅不厌蹉跎奔流而来在康定汇合,林立的房屋沿河而建成为康定,整个城市呈一个人字长长地躺着,三条小街相隔一间屋的距离并列在一起。众多康定人的命运注定了和康定的小紧密结合在一起,康定的小也让宋瑜在做头不久之后再次遇上了张玉琢。正是下班的时候,人都匆忙地往家里赶,去制造不同氛围的晚饭。我姐姐顶着那头精心保护的卷发走在街上,身边的人一一掠过,在百货公司门前,我姐姐的余光捕捉到张玉琢的身影,她扭过头去,她看见一个消瘦而驼背的男人低着头快速向前行走。“张玉琢!”她喊了一声,那人并没停下步来,明明是他嘛,还装没听见,我姐的犟脾气又来了,她紧追几步和他并了肩后再次大声喊到:“张—玉—琢。”年轻的理发师停住了脚步,他只盯着宋瑜的头发看。“啥事?”他问。宋瑜没话找话说:“你看我这头型变没变?”张玉琢说:“还行吧,有的地方走了点样,有空你来理发店,我给吹吹,又能复原。”说完这话,他又埋下头走。“喂!你急啥。”宋瑜说。张玉琢再次停住脚步,仍不看她,问:“还有事?”宋瑜说:“我们也算熟人了,你还不知道我名字呢,我叫宋瑜。”张玉琢说:“我知道,纺织厂的宋瑜。”我姐惊异地问:“你咋知道的?”张玉琢不说话了,扭头又走,任宋瑜怎样叫他他都没再停下。
“这个人怪傲的,不理人。”宋瑜回到家后恼怒地说。
“你说谁啊,没头没脑的。”母亲说。
“那个坏张玉琢,死张玉琢,我叫他他竟然不理我,正眼都没看我一眼。”
“你这人没道理,要弄头发去理发店就行了,街上叫别人干啥?”
“我叫他干啥?”宋瑜自言自语说,想了想又高兴起来,说:“他知道我的名字呢,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
“你疯得全康定都知道你呢。”母亲说。
那以后老长一段时间,我们再没听过宋瑜讲张玉琢了,不过她又时常不回家吃饭。她的发型倒常变化着,时而拉直了,时而细密地卷曲着,时而几个缓慢的弯度,感觉像大风大浪。有了新发型,夜里回来,宋瑜就会跑到我屋里问好不好看,我说你怎样都好看因为你是我姐呢。她说,你这样说我怎样都不好看,还是因为我是你姐。我就笑起来,她说不讲绕口令了。她讲起新头型又吸引了多少目光,纺织厂那些年轻的女人一直追问她哪里做的头?她说,她不会把张玉琢告诉给她们。她不厌其烦地讲这些时,我就打几个哈欠。她说,我是你姐我给你讲我的事你就不愿意听。我说,你不是我姐你讲你的事我也不愿意听。她装模做样地慎重起来问:“老实说,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我的脸瞬间就红透了,班上一个叫小芹的女孩坐我前排,在所有同学中她最不出众,纤细娇弱,她的表情像随时都会被吓死,就是这样一个小女生,我暗中观察她,默默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我想把自己的手搭在她瘦弱的肩上。我一直怕自己隐密的想法被人发现,因此我不断努力摆脱对她的关注,事实上越想摆脱越无能为力。现在宋瑜这样一说我就觉得她是洞察了我内心的秘密,我恼羞成怒地说:“你不要乱说,你再乱说我就告诉妈去。”宋瑜悻悻地说:“开个玩笑你就当真啊,你还是个小屁娃呢。”
十四
在姐姐不断变幻的头型中,时间长了翅膀一样不小心又飞跑数月。父亲时常说:“我们一家人又有一大段时间没团团圆圆吃个安生的晚饭了。”母亲就摇着头说:“这个死女子,这一段时间不知在搞啥。”父母亲这样说的时候宋瑜就进了门,“我们回家吃晚饭了。”她说,我们看见紧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消瘦而驼背的年轻男人,颧骨突出腮帮下凹,戴一幅大眼镜。这是一个面熟的男人,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宋瑜对我们笑着说:“他就是张玉琢。”这个面熟和似曾相识的男人我们早知道他叫张玉琢。晚饭摆上了桌,父亲问你喝酒不。他就点头,他们倒上酒,相互喝。我记起孙伟第一次到家时的晚饭,虽然他不说话,动不动就脸红,那个晚饭还是给了大家足够的快乐。和孙伟的状况刚好相反的正是这张玉琢,他喝着酒,有时也谈谈话,但这个晚饭因为他的存在而略显尴尬。吃完一顿沉闷的晚饭宋瑜就把他送走了,等她回来,母亲说:“你咋和他好上了?”
“他很精彩。”宋瑜说。
“精彩?”父亲狐疑地问。
宋瑜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怎样个精彩法?”母亲说。
宋瑜愣了片刻,忽然笑起来说:“一时真说不清,我知道他精彩就行了。”
“你考虑过没有?你已经到了成婚论嫁的年龄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胡闹。”
“考虑了啊,我啥都想好了。”宋瑜说。
“孙伟那样好的条件你不喜欢,他一个理发师能有啥出息?”母亲说。
“你说过不管我的事,你自己说话算话。”宋瑜唬了脸说,扭头回了自己的屋。
怕两人又吵上,父亲赶紧对母亲说:“这女子你又不是不清楚,没个定数,你就当她是胡闹吧,还能真结婚。”
母亲大声说:“不管就不管,我以后管你不是人。”
一大段时间里,我们没再见着张玉琢,母亲和宋瑜的关系因为这个年轻的理发师一直有点别扭,他们闭口不谈他的事。张玉琢从我们家里的生活中消失一大段时间后,父母亲都认为宋瑜是一时胡闹,现在已经和他断绝了关系,因此他们把他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