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1年11月05日
◎黄孝纪
“双抢”一结束,炎炎烈日之下,交公粮的任务随即落到乡人的头上。
我的故乡八公分村,距离洋塘冲,号称十里。洋塘冲是一个较小的自然村落,不过因其交通和区位的优势,这里成了人民公社所在地,那时叫红星公社。后来公社撤销,取而代之的是洋塘乡人民政府。与之配套的卫生院、供销社、粮站、食品站、烟草站、饭店、中学……也都呈众星拱月状聚集在这里。
长久以来,从故乡到公社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过田野,经村落,翻山岭,多数路段为青石板铺筑。每年盛夏交公粮的那段时间,各生产队就会安排劳动力,挑了刚收上来的稻谷,按照公社下达的任务,足额交到粮站。这些稻谷,都是已经晒干,并且车除了秕谷杂质的,十分干净而饱满,质量高于村民自己留着吃的。否则的话,粮站工作人员经扦插检测,如发现尚有水分或秕谷,就会拒收,或要求就地在粮站大院里的禾场暴晒干透,重新用风车车一遍,或要求重新挑回村庄,换了好谷再来上交。对国家分配的任务,乡人决不敢敷衍,上交的公粮总是保质保量。
有一年,在我们村庄对面的山脚下,一条黄泥巴公路开始修建,我的父母姐姐和村里的男女老少,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各自分配到的地段,挖土方,挑土方,沿线人多如蚁。公路渐渐成形,从北面朽木溪村后的山脚而来,蜿蜒着经过我们村前的一带山岭,再往南向着更远的村庄而去。在我童年的目视范围之外,这条公路的两端都消失在起伏的群山之间。我那时只知道,公社在朽木溪那边很远的地方。记得第一次通车,场面可谓壮观,几辆解放牌汽车和大型拖拉机,从朽木溪那边慢慢开来,车上插满了红旗,放着高音喇叭,全村人几乎倾巢而出,无不跑到公路上去迎接围观,开心而激动。我那时也紧跟喧闹的人群,追在车子后面欢笑着奔跑,我第一次闻到那柴油或汽油的尾气,觉得有股芳香的味道,用力吸着,十分好闻。这或许是我日后无论怎样的长途旅行,从不晕车的原因。
我的二姐比我大六岁,很早就辍学了,在家务农。因我大姐出嫁早,父亲年事又高,好些年,二姐是家里的主要劳力。有时生产队安排送公粮,二姐也是其中一员。二姐曾多次说到,有一回去公社交粮,差点被大型拖拉机压死。那天早上,她与生产队的一行人各挑了一担稻谷,过了村北石拱桥的时候,看到一辆大型拖拉机从南面而来,同行的人鼓动她去拦车,她走到公路一处转弯的地方,呆呆地站在中央,看着拖拉机开到面前也不知回避,吓得那司机紧急刹车,把她大骂一顿。其他的人把担子都放车上了,司机唯独不准她搭车。众人多次求情,二姐和她的一担稻谷才上了车厢。
分田到户的最初几年,也还交公粮。选一个盛夏的大清早,二姐和我父亲就各挑一担新稻谷,一路走走歇歇,送到乡粮站去。那样的烈日天气,粮站内外全是来自各村的交粮人,排着很长的队伍。即便等上大半天,肚子饥饿,他们也不舍得去买点东西吃。待验了粮,过了称,满身汗水挑着空谷箩回到家里时,已是太阳西斜。
我上中学时,曾多次从乡粮站旁边经过。那是一座红砖瓦房的大院子,前面是一道高大的铁栅栏门,敞开着,偶尔看到车辆进出。那时候,对于农民来说,粮站是神圣的地方。能够在粮站工作,吃上国家粮,是极为令人羡慕的。在我舅舅村里,有一个叫德寿的表哥,是近亲,在桂阳县一个乡镇的粮站工作。我每年去舅舅家拜年的时候,长相白胖笑容可掬的德寿表哥,一直都是酒席上深受尊重的人。
随着稻田的连年丰收,交公粮逐渐演化为交公粮代金,再以后成了农业税。农民不再上交稻谷,而是折算成钱款。不过,除此之外,农民身上承担的其他税费也多了起来,特产税、教育费附加、乡统筹……名目繁杂。有的年份,平均一个农民的身上,需要交纳的税费接近一百元,对于很多家庭来说,一次要拿出几百元,实在是一项沉重的负担。况且,在上交这些税费的时候,各家还得筹措子女的学费,常苦不堪言。为了交纳这些税费,在“双抢”之后的那段时候,每逢赶圩的日子,村人卖谷的,卖米的,卖花生的,卖豆子的,卖红辣椒的,卖鸡鸭的,甚至杀猪卖肉的,络绎不绝,只要是能卖钱的,各家都要想尽办法。
1987年,高中毕业的我顺利通过高考,被湖南省建筑学校录取。开学前夕,按照高考录取通知书上的要求,我和几个至亲,一同挑了五百斤稻谷来到乡粮站,交纳我的口粮,办理我的粮食迁移手续。我第一次走进了这个神圣的地方,从此脱离了农民的身份,成了家里唯一吃上国家粮的人。而我的父母亲人,还将继续担负着一个中国农民应尽的义务。
我们那时谁也不曾料到,十多年之后,中国政府全面取消农业税。故乡的农业和农民,从此步入了新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