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1年12月02日
◎索南拉姆
洛桑认真的在竹子上打孔,一根新笛子快要制作成功。他喜欢吹笛子,古老而又静谧的村庄里,他是唯一会吹笛子的男人。
村子里举办婚礼、乔迁之喜,都喜欢请他演奏几首,大家每次都满是欢声笑语,拍手鼓掌。对于缺少娱乐的村庄来说,笛子是很新鲜的东西,就像大家给自行车,取名为“洋马”那样新鲜。
深邃的双眸犹如珊瑚般迷人,高挺的鼻梁,加上一头乌黑浓密的卷发,洛桑是标准的藏族美男子,卷发也成为他的标志。家里的VCD里放着容中尔甲的背水姑娘,他也跟着哼唱:“来不及我走近身旁,姑娘她早已穿过磨坊”。时而,他会摸一摸夹在胸前口袋里的钢笔,他写得一手好字,平时喜欢写日记,记录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寨子里哪户人家有需要写东西时,都会请教他,他也因此忙得不亦乐乎。每次写好人们各自需要的东西后,在那被太阳晒得黑黢黢的脸上,人们露出质朴的微笑,洁白的牙齿像珍珠般闪亮,满意而归的步伐,像小孩子般活泼俏皮。
女儿措姆总想不通,阿爸洛桑喜欢做男孩子的玩具,买男孩子的衣服给自己。不过,每次当她看见新玩具、新衣服时开心的心情,她的小脑袋会将这个问题抛到九霄云外。阿爸洛桑总是教她,别人问,你长大理想是什么?你就回答说:“开飞机”。虽然,她在脑海中努力想象理想的样子,心想可能是一个像泡泡糖一样能吹出泡泡一样神奇的东西,至于飞机,在电视上偶尔看到过,像鸟一样飞翔在天空中,里面坐着很多人,还有漂亮姐姐端着盘子,盘子上放着有颜色的水。不过每次回答正确时,阿爸脸上满意的笑容,让她觉得自己的回答是正确的。洛桑希望自己有个儿子,长大后去开飞机的儿子。等孩子呱呱落地发现是女孩,他挠着自己浓密的卷发,露出失落的表情。所以,总是喜欢给措姆做些男孩子的玩具,买男孩子的衣服,喜欢听措姆说长大要开飞机的理想,算是安慰自己曾经想要男孩的心情吧。
厨房里凹凸不平的土墙,犹如老人的皱纹一样不能抹平。上面用木炭歪歪斜斜写着数学算式,早上洛桑会在三脚灶火塘边,给措姆讲点数学题。进入初春,天气逐渐暖和起来,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麻雀,喜欢在房前叽叽喳喳叫不停,房檐上挂着腌制的腊肉,小麻雀们不懂危险飞在腊肉上,喜欢用嘴啄点肉吃。三花猫聚精会神躲在隐蔽处,等待小麻雀降临,这时洛桑总是喜欢把猫撵走,让小麻雀们没有危险的享受食物。春耕结束后,女人们留在家里务农,男人们出门找副业挣钱。离村子二十多公里的地方加宽公路需要劳力,过年前洛桑托朋友谈好,明天他准备出发。晚上,妻子给他准备好换洗的衣服,一家人围在火塘边看着电视,措姆白天和邻居家的孩子玩累了,早早在阿爸洛桑怀里睡着了。
早上灰蒙蒙的天,犹如神秘的女人戴着一层面纱。洛桑在火塘里生好火,将燃着的木炭夹在映着花纹的铁盆子里,带到楼上煨桑台,把松柏枝放在木炭上,把青稞面与晒干的万寿菊花瓣洒在上面,一股安详的味道开始散发。霭霭的烟雾从煨桑台的烟囱缓缓上升,洛桑双手合十,放在额头上,嘴里念着祈祷词,祈祷所有众生吉祥安康,无疾病无灾难。吃过早饭,看了看正在熟睡的措姆,告别妻子,背上军绿色背袋出发了。
洛桑所在的寨子,曾经是嘉绒十八土司之一的绰斯甲土司官寨。土司时代的六角碉楼,至今屹立在村子中央。碉楼顶端插着风马旗,人们相信风马旗随风飘动时,是无数僧众诵经,对众生祈祷祝福。任凭岁月流逝,风霜雕刻,六角碉楼威武的屹立在村子中央。洛桑走到村子连接公路的地方。这是一个叫麦里的地方,连接着国道G248线,来往的车辆很多。麦里曾经是一个区,有电影院、饭馆、森工局……现在撤区之后,大多外来的人都回到自己的家乡去了,留在这里的人很少。几栋空水泥房,房屋外层在太阳照射下,还有点生机,里面因为长时间没人住,散发着阴暗潮湿的味道。站在阳光下往里看,黑漆漆一片不见底,感觉随时会有一个长头发,面目恐怖的鬼怪飞出来。几个寨子里的老乡在麦里开供销社、做药材生意,和他闲谈几句后都各自忙活去了。洛桑蹲在供销社门口等车,过了一会儿,长途客车从远处喘着粗气缓慢的行驶而来。
洛桑将车费付给了售票员,过道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行李,洛桑左一步右一拐的找到位置。靠在车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排列而过,洛桑逐渐困意来袭,进入梦乡。山区公路弯道很多,汽车行驶过一个又一个弯道。不知过了多久,售票员叫醒他,示意他到达了目的地。洛桑睡眼朦胧的醒来,背着自己的绿色背袋下车。汽车吐着黑色的烟雾向前方行驶而去。他走向公路对面的石拱桥,桥上冷风呼啸,一股寒意袭来,桥两边挂着很多经幡,随风飘动着,桥下大渡河水咆哮滚滚,向下游奔流而去。过桥后往右边的小路上走几十步,一间石头砌的藏式民房映入眼前。
工头扎西租了一间当地农户的房子,作为工人们的宿舍,一进门,就看见泽旺在坝子晒太阳。泽旺是观音桥镇的人,一个殊胜的地方,每年都会有来自各地的信徒朝拜。他俩是在前年挖药材时相识,泽旺一双浓眉大眼,炯炯有神。看见洛桑到来,急忙上前帮洛桑拿行李。泽旺说:“过年去县城办年货,在亲戚家住了一晚,看了部电影叫《可可西里》,里面主演叫多布杰和你长得好像,发型也好像,不过最后他为了保护藏羚羊牺牲了”。泽旺撇起嘴,露出一份难过的表情。洛桑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个电影我看过,很感人的故事,演员多布杰长得好帅!你这样说真是太抬举我了。”俩人说着笑着将行李拿进房间,泽旺从怀中取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上面映着金五牛三个字,取出一根被压扁歪曲的香烟,放在嘴上娴熟的点燃,空气中顿时弥漫着烟草味。晚饭吃的是面块儿,两个大男人,三五两下的将面块儿一扫而光,嘴角两边挂着油星,闪闪发亮。晚上躺在床上,两个男人开始交谈,泽旺说:“这次挣到钱,年底冬天就可以举办婚礼,到时候用你的笛子在婚礼上演奏一首。”洛桑说:“那是当然,我一定来。”泽旺开怀大笑,聊着聊着,俩人伴随着吵杂的呼噜声,各自进入梦乡。
吃过早饭大家来到工地,这条路是通往观音桥镇的路,加宽路,需要炸岩方。洛桑和泽旺被分到一组,负责挖放炮眼的洞穴,每个人都按自己的分工忙碌起来。早上大家都活力十足,正午日照强烈,体力逐渐被消耗掉,洛桑额头上流下如蜡烛油般的汗水,他将上衣脱去。午时送饭的大妈来了,大家到路边一棵大核桃树下,享用午餐。吃完饭后在树下打盹儿休息片刻后,大家又开始到公路上按照分工各自忙活。下午,太阳落山时洒下金黄色的余晖,大家收工准备回宿舍,高原的气温,清晨与傍晚寒意会悄然袭来。晚饭后,暗黄的灯光下,劳累一天的男人们,围在火塘边互相交谈着,手中点燃香烟,烟草味与青杠林柴火烟味混合,弥漫在空气中,火苗芯子不时向上跳跃,像是在告诉灯光自己的光芒更加明亮。洛桑告诉泽旺,希望措姆长大能考上大学,当一名老师。泽旺说道:“洛桑大哥你放心,措姆一定会考上大学,也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洛桑听后脸上挂着乐呵呵的笑容,告诉泽旺,咱俩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干活。说罢,俩人回到房间,躺下没多久,白天的劳累让俩人快速进入梦乡。就这样日复一日,加宽公路快要完工了。
收割玉米的季节到了,洛桑请了两天假,回去帮妻子几天,忙完又回工地。工头扎西听后,露出被烟熏的又黑又黄的牙齿说道:“最近也不是很忙,你忙完了再来。”洛桑点头说道:“哦呀哦呀,收割完玉米就马上回来。”临走时泽旺说:“洛桑大哥回来的时候,把笛子也带到这儿来,休息的时候你练习下要在我婚礼上演奏的曲目。”洛桑微笑着说道:“好的,上次走的时候太匆忙,这次一定带上。”说着挥手告别泽旺,向对面的桥上走去,泽旺看着洛桑的背影,在阳光的照耀下,弯曲浓密的卷发格外显眼,心里想到洛桑大哥连背影都这么帅。
洛桑在桥对面的公路边等车,没过多久,行驶来一辆白色农用车,将洛桑载到车上。洛桑坐在后排,两个戴粉色头帕的女人坐在旁边,嘴里磕着瓜子,喝着奥的利饮料,这个饮料有金灿灿的黄颜色。汽车发出嗡嗡的声音在山间公路行驶着,司机的啤酒肚在方向盘下方向前摊着,旁边坐着一个头发梳成大辫子的女人,在旁边呼呼睡着。司机问洛桑到哪里,洛桑说,到麦里。司机又问他在这里干什么,洛桑告诉师傅,自己在这里修路挣钱。后排座的两个女人,对洛桑说:“你的头发是烫了的吗?”洛桑说:“不是的,自然卷,生下来就这样。”两个女人连忙点头:“哦呀哦呀,真好看,今年很流行将头发烫卷,我俩还以为烫过。”大家在车上各种闲聊,司机旁边的女人也醒来,加入她们闲聊的话题中,车子行驶过一个又一个山间弯道,终于到了麦里。洛桑下车,准备掏钱,司机说:“不用了,大家有缘相识,我叫旦增,每天都在这条路线上跑蔬菜水果运输,你回工地的时候,早上到八点到这里等我。”说完按了喇叭汽车扬起尘土向前行驶去,后坐女人伸出手在窗边向他挥手告别。
洛桑走向供销社,买了措姆爱吃的泡泡糖后,踏上回寨子的大路。路上的小石子们身上布满尘土,它们躺在大路上,白天仰望蓝天白云,夜晚仰望星星点点。路上偶尔有大石头,洛桑抬起石头,放到路边不影响人们走路、也不影响车子行驶的地方。洛桑听村里的喇嘛阿吾南说过,修路是很有福报的行为,在路上捡起阻碍人、动物步行,阻碍车辆行驶的大石头也是积善功德。久而久之,也形成洛桑的这个习惯。他边走边吟唱着,亚东的向往神鹰“那银色的神鹰,它来到古老村庄,雪域之外的人们,来自四面八方……”经过寨子入口玛尼石堆旁,捡起一块小石头,嘴里念着,“嗡嘛智牟也撒列德”,每念完一遍,向石头上吹口气,念完三遍。将石头放在额头上胸口上,然后将石头放在嘛呢石堆里。
路过邻居多杰家,多杰看到洛桑回来,站在石阶上热情的邀请洛桑到家里。洛桑盛情难却,俩人坐在火塘边,吃着香猪腿,喝着自家酿的青稞酒,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多杰讲着最近村里发生的事情,九月爱下雨的天空像失恋中的女人总是爱流眼泪。去年九月连续几天降下暴雨,山上的海子因为连续几天的暴雨,海子越涨越高,最后海子爆了。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与山间的泥土裹卷在一起,冲向山下。凶恶的泥石流席卷了寨子里的房屋、田地。居住在上下游人们房屋前的柴火都被泥石流裹卷在了一起。那段时间,寨子里弥漫着悲伤的气息,人们请僧人为死者诵经,让他们早日转世投胎。洛桑年老的阿妈,也在泥石流中去世,村民们找了两天两夜也没有找到尸体。夜晚洛桑梦见,月光下阿妈穿着白色的衣服,坐在一个很大的石头上,洛桑扑到在阿妈的怀里,哭着说:“阿妈啦,我到处找您找不着,结果你在这里。”阿妈笑着对洛桑说:“我被石头压住了,好大的一个石头啊!”第三天,洛桑的阿妈在一个大石头下被村民们挖出来,洛桑和家人为阿妈办理了后事。
多杰告诉洛桑,前几日,其麦一家在冲毁的土地上将柴火搬走,洛桑的妻子阿初见状上前告诉其麦,你们怎么能自己搬走柴火?这里的柴火也有其它村民的。其麦告诉阿初这是自己家的柴火,没有其他人的柴火,让她闭嘴别乱说话,说后还推了阿初一把,幸亏被村民们及时拉开。洛桑听后,说要去找其麦家评理,说什么也不顾多杰的劝阻,喝多酒的洛桑在月光下,摇摇晃晃的走到其麦家,敲开大门。洛桑质问其麦为什么欺负自己的妻子,其麦说:“你喝多酒就早点回家,别到我家撒酒疯,何况那些柴火本来就是我家的,是你的妻子阿初多管闲事!”洛桑听后说:“那你也不该动手欺负女人,男子汉是不会向女人动手的。”其麦听后抓住洛桑的衣领,其麦家人急忙将两人拉开,慌乱中,摇晃的洛桑不小心跌倒在地,脸触碰在又硬又冷的水泥地上。
早上,洛桑看着镜子里右脸上已经乌黑一片,妻子让他去卫生院看看,洛桑说这点小伤,没什么大碍,今天家里还要收割玉米,邻居们都早早的来到他家帮忙收割玉米。金秋时节,一台台种满玉米的田野,在阳光的照耀下,发着金灿灿的光芒,丰收的喜悦笼罩着大地。
收割完玉米第二天,洛桑准备返回工地,将笛子装在绿色背袋中,为了遮住脸上的伤,戴着一顶帽子。告别妻子,走到麦里。洛桑记得旦增说八点会到这里,他蹲在路边,不一会儿同村的安真,开着自己新买的车停在洛桑旁。让洛桑上车可以载他一程,洛桑告诉安真,他和朋友说好,要在这里等朋友。安真说:“那好吧,那我先走了。”没过多久,洛桑看见旦增的车子行驶而来,洛桑兴高采烈的挥着手。这次旦增车上装满了一车苹果,准备拿到另外一个县城出售。旦增的妻子坐在前排,三人继续向前方行驶,一路上开心的聊着天,路过一个叫飞水岩的地方,弯道上车子打滑,掉进了咆哮的大渡河中,满车的苹果漂流在水面上向下游飘去,洛桑和旦增夫妻一起沉入了大渡河中。消息是在下午传到寨子里,人们纷纷都到家里来安慰阿初,措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和邻居家的小朋友在坝子上玩耍。
洛桑新制作的笛子还未演绎过一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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