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1年12月24日
◎黄孝纪
1982年,我十三岁,全家五口,父母、二姐、三姐和我。其时,位于湘南山区偏僻一隅的八公分村,已分田到户。无论之前在生产队的集体农耕,还是此后数年间家庭承包经营,乡人多以各种茅草作为稻田的有机肥。草叶在田泥里沤烂,分解,肥沃了稻田。
大地春回,雨天渐多。原野江岸,山岭之间,草叶吐绿,春意盎然,到了杀叶的时节。此时的草叶嫩秧秧的,俗称杀秧叶。秧叶短嫩,或以刀割,或以手扯,其种类繁多,铁杆蒿、艾叶、野菊、何首乌藤、猪耳草、马鞭筋……大多与猪草无异。
在我们家,杀秧叶的事情主要是二姐和三姐干,不管天晴下雨,她们每天一大早就提着大竹篮出门,篮子里放一把磨得锋利的镰刀,游在走村庄附近的原野林间,要杀满一篮子,塞得紧紧的,这才扛在肩膀上回家。村中少男少女,几乎都是这样。在生产队的时候,秧叶是称重计工分。分田到户后,各家的秧叶都是倒入各自的秧塘。
秧塘是育秧田的俗称。能做秧塘的,都是水利方便又离村庄近的优质田,或者是干塘后用来育秧的肥沃鱼塘。分田到户的那一年,我家在村庄南端建了新瓦房,家里的秧塘刚好在门前一溪之隔的溪岸下。姐姐每天杀叶回来,就倒在家门口的秧塘边,慢慢增高,形成一个斜斜的秧叶堆子,像一个绿色的小山坡。这些嫩秧叶,就是用来给秧塘做肥料的。
农历二月中旬之后,浸泡萌芽的稻种要播下秧塘。这段日子,各家都在秧塘里忙碌,用锄头挖秧塘,将堆积的秧叶铺撒开,踩入田泥。若是秧叶不够,还得挑来猪栏淤或牛栏淤,作为育秧的底肥。猪栏淤就是垫猪栏的稻草或茅草,经了猪粪尿的浸泡,乌黑发臭,是农家不可或缺的优质肥。牛栏淤亦然。农人们经过一番整理,将自家秧塘挖成匀称的几列,一一抹平,用来播撒稻种,每一列俗称一厢,厢与厢之间隔开尺许,以便干活通行。
对每个家庭来说,秧塘所占的田亩份额毕竟很少,更多等待春耕的稻田,所需叶肥也更多。随着季节的推进,山野里的茅草长高了,成丛的檵木开花了,野笋子也长成高高的笋蒿,全需刀割,乡人习惯上叫杀青叶。春插之前的这段时期,杀青叶是当务之急。各村各家,男女老幼,每天上山杀青叶的人络绎不绝,一担担挑回来。
我们村庄人口多,附近山岭的草叶常被乡人杀得光光。许多日子,人们要步行七八里,甚至更远的山路,去更偏僻更荒芜的山岭杀叶。大塘下、梁远、斜岭、沙子坳,这些远处的地名,我童年里就十分耳熟。我的父母姐姐,去这些远地杀叶,通常只带一根两端尖尖的柴枪,一把锋利的茅镰,早上去,午后回。杀好的青叶,他们用绳索或细长的野树枝条,缚成两个大大的捆子,一担挑于肩上,有几十上百斤,上坡下坡走山路,十分吃力。要是在雨天,山路泥泞易滑,行走就愈发艰难。
踩青叶也是一件辛苦事。犁田的时候,铺散在稻田的青叶,随着犁头的翻耕,被翻转的田泥覆盖,但在一圈圈起伏的田泥缝隙之间,依然参差不齐地露出许多枝枝叶叶,这就需要人用脚踩进去。踩叶常是全家人一齐出动,卷着裤腿,赤脚下田,慢慢踩踏前行。踩时,一脚站立,另一只脚对着面前的草叶踩去,将其踩入泥下。有时用力过猛,一股泥水噗嗤一声反射上来,弄得满身满脸都是,衣裤尽湿。而那些硬枝利叶,也常会将脚板脚丫扎得生疼,甚至割出一道道血口子来。踩叶是慢工细活,需有耐心。上了年纪的人,通常会驻一根木棍,以防站立不稳。
当早稻已然插下,乡人又得为晚稻预备叶肥。在我的记忆中,村庄最为兴师动众的杀青叶行动,是去郴州。那时尚在生产队,端午节后,附近村庄各生产队都会组织青壮年劳动力去郴州杀叶十天半月,我的母亲也曾是其中一员。我是高考后到郴州坐火车去湘潭读中专,才知道这座城市距离我们村庄差不多百余里。据说那时这城市郊区公路边的山岭上,草叶茂密深厚,村里来杀叶的人,租住在附近山民家,他们在山上煮食一日三餐,每人一天能杀叶一千多斤。捆缚好的青叶捆子,从山上滚下来,堆集在公路边,日后再由各生产队租了多辆大汽车或者大型拖拉机,陆续运回村庄。
以后,一种名叫紫云英的草类植物引进村庄,我们习惯叫草籽。每年晚稻快要成熟,村人将田水放干,撒播草籽种。收割晚稻时,草籽已然发芽,圆叶如甲,密密麻麻。草籽生长快,长得又高又厚实,春天里开花时,绯红如云霞,是优质的稻田叶肥。亦因此,村人劳师远征般杀叶的场景不复再有。
在种粮为主的年代,乡人杀叶积肥的行为往往要贯穿一年始终。进入秋冬,山岭上的茅草干枯发黄,人们依然会一担担杀来,或用来垫猪栏牛栏,或堆积于田间,以备来年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