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2年03月31日
◎潘敏
爸爸患了很严重的肺病,是他年轻时候过得辛苦又一辈子生活在高原造成的。后来,他连路也走不动了,小腿因为肌肉萎缩,只有我胳膊那么粗。这个时候,我提前买的轮椅开始发挥作用,虽然他曾经发誓要将轮椅从窗户上扔下去。每次给他买东西,他都很生气,他都想从窗户上扔下去,比如吸氧机、毛衣、外套还有帽子。从前他舍不得扔,错过了机会,到最后,他独自从沙发走到窗前的力气几乎都丧失了,更别说扔任何东西了,轮椅、吸氧机、毛衣、帽子们都安全了。他说,想站起来走动走动,然后,我们就带着他去了西南地区最好的医院,做完了所有的检查,他拿着各项检查的单子,破天荒地乖乖在轮椅上坐着等待,长长的走廊铺满了病患。
专家比我爸爸的岁数还要大,她说:“老人家,你回家以后坚持吃药,同时也要好好保养,腿不能走路是因为肺部进不了氧气造成的,这个没有特效药。”爸爸听得垂头丧气,耷着脑袋坐在轮椅上一声不吭。回去以后,这件事成了爸爸与人交流的谈资,每次推着他去散步,碰见的熟人都是一脸同情的样子,爸爸遥遥地招手,不紧不慢,坐在轮椅上的他就像个首长。走近了,他精神倒是还好,对人说:“华西医院我们都去了嘛,不得行,就连我走路走不动这个病都治不好。”私下,这件事让他心口闷得慌,甚至都不再和院子里的牌友们一起打长牌了,天天待在家里。为了解郁,衣兜里的“红塔山”又拿出来抽上两口。
快过年的时候,他住进了县里的医院。医院的医生热络地跟他打招呼,热情地问候他,又来了啊。随即安排好了一切,转眼就一脸严肃地跟他说:“老潘,你要是再抽烟,怕是这个春节只有在ICU过了。”爸爸没有出声。换我去医院照顾他的时候,又给他描述了一下如果有必要他只能独自待在ICU的情形,问他愿不愿意去。他盯着我,不说话,眼睛有一丝慌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露害怕的样子。我想起,我们小的时候居住的居民楼要拆迁,没有房子可以住,随时会被撵走而流落街头。我跟哥哥就像刚爬出地面的小鼩鼱惶惶不安,妈妈焦头烂额,只有爸爸,一脸无畏,说:怕啥子,石洞里也可以睡人。后来每过几年都要搬家,虽然比较颠沛,但始终没有去石头洞里睡过觉。石洞是他最后的退路。如果真到了这样的地步,我相信,他肯定是不会怕的。
春节过后,他出院了,不再吸烟。气候开始变得暖和,日日春光明媚。他也像结束了冬眠,不再像往常一样一日三餐之外的时间,几乎都在床上待着。他又开始关注台湾海峡的形势,他的好朋友谭叔叔喜欢来探望他,每次一来,两人就会一起骂特朗普,说起特朗普的种种行径,就像住在我家隔壁一样让他们熟悉。同时,他也喜欢上一档美食节目——《川味》,介绍的都是好吃的川菜,每次都看得咂舌头。我说,有机会我带你去乐山,乐山就有很多好吃的。
去乐山,成了我学开车的动力。很快,我就拿了驾照上路了。刚会开车,乐山太遥远,所以选择了相对较近的海螺沟,实质上是带他去玩,但还是要打着他陪我练车的名头,他才乐意。我把爸爸的轮椅放在后备箱,把他掺扶到副驾驶,妈妈坐在后排,就这样出发了。
爸爸坐在我的旁边,脸上竟没有一丝笑容,俨然老师的模样。他一再叮嘱我上车之前要注意检查轮胎和周围环境,说起这些来,他还是有一点骄傲,毕竟他当司机的那个年代,能成为司机的人为数不多。虽然个子瘦瘦小小的,但尽是开“东风”牌大车。所以他在旁边,心里还是比较踏实的。我的小车在路上跑着,马路四平八稳,车速跟着就升起来了,四十码,五十码,六十码。爸爸变得轻松了些,不禁赞叹:“现在的车好,路也好。”还跟我讲起,七几年的时候,他们去海螺沟翻磨岗岭都要大半天,现在不仅有隧道,还修得那么漂亮。这样的愉快时光在我和他的相处当中并不多见。
快要到的时候,他想起曾经在一起伐木的工友,就住在海螺沟。下了车,他指挥我推着他去找这位工友,这是一段上坡的路,走了好长一截一直没有找到,累得我满身大汗,虽然爸爸这时很轻,才九十多斤,可我也不重,挨边八十斤。于是,我把他放在路边,由妈妈推着,我对他说,要去看老友还是应该带点礼行,去买一箱牛奶怎么样。爸爸不愿意,并不是小气,而是嫌麻烦。我不怕麻烦,将轮椅交给妈妈买了牛奶回来。爸爸不着声,我又顺着路推着他边走边问,终于找到了他曾经去过的工友家,这里开着一家中药铺,里面有一位老人正在忙碌,他应该就是爸爸的工友了。我们站在门槛外,爸爸报了姓名,那人恍惚了一阵,好久才回忆起那些发生在仿佛是几亿光年之外的过去,深深地说了一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屋里问话的老人,已八十好几,精神矍铄。就这样,老的站着,年轻的坐着,这两个早已没有交集的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聊什么才好,于是爸爸说着还有事情就要离开,我递上牛奶,工友没有挽留,只说出:“你下次过来,我好好地给你看一下病,你捡点药回去吃。”
回去的路上爸爸一直闷闷不乐,我一直以为他还在生我的气,回到家我们才发现,他把大便漏在裤子里了。我为他清洗干净以后,他说:不出去了,太麻烦了。我一直以为我遗传了爸爸的倔强,我们的倔强都无人可比拟的,嘴上这么说了,心里肯定就这么想的,于是我也不再劝他跟我们出去。
可是到了第二天,他早早地起了床,吃完早饭后,就迫不及待地问我,今天准备去哪儿。并且补充了一句,我想你才学会开车,还是要多练习。于是我又载着他出门了,我们走国道318奔康定的方向,看到了国家超级工程——大渡河大桥。由于身体的原因他已经无法上桥体验了,只能遥遥地看,妈妈推着他站在巨大的桥下,看了许久。
傍晚或者早晨,哥哥或者我,都会推着他去河边走一走。他嘴里说着不去,却将外出的帽子戴在了头上。路过热闹的广场舞区,他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翩翩起舞的妇女们。我暗想,年轻时的爸爸就是游荡的,老了也没有收敛。结果碰到了他的熟人,又说起了他的腿,那人对我说:“女子,你爸爸那会儿是伐木工里面最轻巧,最能耐的那一个。他本来就瘦,个子又小,力气却很大,那双脚杆在那个木头上跳来跳去的,活路做得好呢。”说完,话风就变了,“哪个晓得现在会是这样嘛。”与老工友的感叹如出一辙。
是啊,爸爸是多潇洒的人啊,总是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曾经这双腿能带着他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而如今也是这双腿,被困在了轮椅之上。
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总是喜欢讲过去的事。讲年轻时的动荡、欺骗以及阴谋。我曾经问他,那些欺负过你的人还在不?他说,在啊。我说,那我们去找他们理论一番,给你解解气。但他只是闷不着声。我不敢去劝他原谅或者放下,特别是我看到他躺在那里的时候,这个小小的身体后面牵扯了多少庞大的复杂的事实,最终影响了爸爸的一生,但我却不敢去触碰。
还是得推着他去外面走一走,看看蓝天白云,小花小草,万物都是可爱的。以至于家里养了一只小狗,他嘴上说着讨厌,但却看得出他心生欢喜,因为每一次的出游,他都不会忘记带上它。后来这些短暂的出游,成了我的记忆,而乐山之行,却成了永久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