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2年04月08日
◎李贵平
陈保亚站在甲居藏寨的楼顶,头上是瓦蓝的天空,风过处,似乎伸手就能抓下一把流云。星罗棋布的嘉绒藏族民居,静静被群山拥抱在无尽的翠微里。远处,浑黄的大渡河泛起朵朵浪花,咆哮的激流好似不歇气地倾诉大自然给当地人的馈赠,一如通天彻地的阳光将丹巴人的脸庞照晒得格外黝黑。
这是前不久陈保亚一行参加藏羌茶马古道考察时,伫立在丹巴县甲居藏寨看到的情景。
故地重游的陈保亚心情复杂,顺着脚下这条滔滔大渡河,他的思绪仿佛回到29年前首次跋涉、探寻古道的日子。他对一旁同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的孔江平说:“江平,还记得我们去茶马古道艰难考察的日子吗?”
峥嵘往事,犹如跑马山上溜溜的云,映入陈保亚的脑海中。他想,当年,正是因为那时年轻气盛、义无反顾,才和木霁弘等六个人,干了件算是惊天动地的事情。
香格里拉深藏古道
1990年6月底,云南大学中文系青年教师木霁弘,在结束了对中甸县志汇编的调查工作后,风尘仆仆赶回昆明,马上约同是云大中文系教师的陈保亚等人喝酒,说有要事商量。
见面后,木霁弘说,前段时间,他和大学同学徐涌涛一道去香格里拉金沙江流域考察方言,在和当地人的聊天中,听其中一汉子说,他曾赶马从塔城的古道西渡怒江去过印度。木、徐二人大惊,连忙来到塔城。在那里,他们果然看到一条石缝里长满野草的小道,向深山延伸。这条小道仅一尺多宽,人迹罕至。当地人说,顺着这条古路可以从维西往北去德钦,再从德钦进入西藏,最后到达印度。他俩越发兴奋,又来到一个叫塔村的地方,同样在山野里找到这样的古道遗迹。他们查阅资料发现,这个塔村很有历史,唐朝时,吐蕃和南诏的军队在此多次发生争战。战争结束后,南诏和唐朝军队把铁桥熔化了,铸成一座4米多高的铁柱,以表奇功。
更多的疑团,野草般疯长在他们的脑子里:那场历史上著名的战争必然会耗费大量兵力,那么,参战士兵、器械和辎重又是怎样运去的呢?莫非,真的有条神秘古道幽灵般存在?
木霁弘这一说,大家都有些兴奋。六个人彻夜长谈,深邃的星空点亮他们的探究之火。以后几天,他们阅读了大量关于马帮和茶马互市的文献,越来越觉得有意思。一天晚上喝酒时,陈保亚忽然将桌子啪地一拍:“要不,咱哥几个去考察一下呢?”大伙一听,触电似的怔住了,马上也拍着桌子说好。
很快,一条形态模糊的“天路”,在这几个青年教师的脑子里嗖嗖勾画,类似如今一些愣头青看了鸡汤大咖的鼓动冒出说走就走的穷游念头,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算是一种潮流,人人都有为了人生理想可上九天揽月的豪气。
他们开始锻炼身体,阅读了很多关于马帮和茶马互市的文献,制定了详细的考察计划。
出发前一个下午,他们六个人在云南大学一间单身宿舍合影留念。
那是一张不太清晰的彩色照片。照片上,散发着那个年头莘莘学子胸怀天下的青春气息:六人几乎都一脸稚气,有的好像还留着“山顶洞人”长发。左二穿枣红色藏服、紧抿嘴唇的瘦小青年,就是陈保亚。那一年,陈保亚33岁。
说走就走。
他们幽黑坚硬的目光,当然看不透山重水复间随时可能泛起的滔滔恶浪;他们嫩稚的肩膀,当然扛不起高山深谷随时可能倾塌的岩崩、泥石流……
跋涉中的生死经历
火辣的阳光,打在陈保亚、木霁弘、徐涌涛、李旭、王晓松、李林六张胸怀天下的脸上,催生了他们体内荷尔蒙的滔滔膨胀。1990年7月底,六个人迈出了一生中最不知天高地厚的一步,他们拿着从中甸县志办申请到的6000元经费,找到马帮师傅笃羁做向导,每人赶着一匹马,驮着行李干粮帐篷,扛起两支步枪,牵上80斤重的德国黑背狼犬嘎丢,并携带指南针、药品、墨镜、防晒霜、帐篷等用具,怀揣朦胧的希望出发了。
计划线路是:从云南中甸(今香格里拉)往西北出发,翻越横断山到昌都,再向东翻越横断山到康定,再转西南下稻城回到中甸。他们想通过实地考察,来印证那条密如蜘蛛的古道是否真的存在,如果存在跟历史上的茶马交易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次惊骇之旅,遭遇各种生死考验,貌似成了后来好莱坞大片中的男主角。出门几天,才到滇北,他们就在荒山洞穴里看到一堆白骨和骷髅,也不知是谁留在那里的。洞口,几只秃鹰扑闪着黑色的翅膀在空中盘旋,发出咝咝的尖叫,似乎在提醒他们此行不是那么好玩儿的。
的确,好戏在后头。
这年8月末,他们来到澜沧江畔一个叫竹卡的藏寨,刚才还阳光灿烂,转眼就电闪雷鸣。此时正是雨季,轰隆隆的雷电如一道火蛇咬破天幕,随即,滂沱大雨在疾风的怂恿下噼噼啪啪砸下来。大雨后,又是鸡蛋大小的冰雹猛砸下来。这时,前面有辆货车喘着粗气在湿滑的山路上疾驶,只听嘎嗤一声,货车左边的车轮爆裂了,发出浓烈的焦臭味儿,车身醉酒似的摇晃着往前扑,幸好被路边一坨巨石摁挡住,才没坠下五十多米高的河谷。这时,寨子里跑出一个老人,他捂着脑袋嘶叫:“要塌方啦,快跑。”
果然,一团巨石在前方隐隐响动,声音越来越大,山谷轰鸣,人的耳朵都被震得发麻。跟着,一股洪水也凑热闹似的倾注下来,迅速收拢几条支流,汇成一大股泥石流,将道路堵得死死的。这一切,就发生在六人的眼皮底下,距离不过七八米。他们拍马就跑,还好,若再晚点,不是被活埋就会被冲下山谷。
这时太阳又从云层里钻出来了。很快,他们瞅到30米开外的半山腰草丛里,有七八头野狼趴在草丛里密谋,看来想要打他们的主意。狼群发现自己暴露了,公然站起来排开阵势,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四处逡巡,竖起的耳朵被阳光勾勒出毛茸茸的光晕,绿幽幽的眼睛闪着凌厉的冷光。六人收拢距离,翻身下马,亮出手中的猎枪、匕首和木棒与野狼对视,故意蹲在地上,鼓起眼睛,做出一副以毒攻毒凶巴巴的样子。身边的德国狼犬嘎丢,也咆哮着甩动发毛要猛扑上去。这样对峙好一阵,狼群面面相觑,觉得这一票不一定玩得过。很快,头狼昂头嚎叫一声,带众狼撒腿儿跑了。
六个人也吓得不轻,心脏咚咚响,还彼此打气鼓劲儿:莫怕,山野里乱跑不得。嘴里说不怕,心头是悬的。
9月中旬,过了昌都,东去康定的时候,需要翻爬德格县境内雀儿山四五座5000米以上的雪峰,更苦不堪言。5000米以上的风雪是致命的,暴风雪越来越猛,天气越来越冷,山上寸草不生,如果随身没有带够烧柴,根本没法儿取暖煮食。那天一早,天边现出鱼肚白,他们从帐篷里爬起来,塞了点干粮就出发。前方的路,是一条穿越岩石的上坡路,上坡路之后又是下坡山石路,因积雪结冰变得特别溜滑。大风呜呜猛刮,冷雪扑面,他们拉着马匹一步步挪移,谁也不敢张口说话,一张嘴就会被砂子雪花灌得满满的。积雪最深处,几乎没及腰间。千沟万壑,白茫茫一片,很难分清哪是路哪是峭壁。更险的是,那些看似结实其实只是悬在半空的岩石,人和马若是踩进去必定会掉进万丈深渊。如果没有找到适当的露营地,因暴风雪耽搁了行程,天一黑就会困在四野茫茫、荒无人烟的路上……
若干年后,他们一想到在雀儿山遭遇的困境,就不寒而栗。
冒险之旅,一次次差点要了六个人的性命。但他们咬牙牵马挺进,事实上也没有退路。总算老天有眼,没把他们逼上最后的绝路。
“六君子”发现了什么?
当然,这一趟没有白走。宽厚的横断山脉,安放了他们不安的青春。
在经过横断山脉高山峡谷时,他们发现,那里还保留着大量时代久远的古道遗迹,如众多的摩崖石刻、玛尼石堆,甚至石头上都有很深的马蹄印和“拐子窝”。
在左贡县东坝乡怒江之畔,藏民马夫飞渡溜索的情景让他们大开眼界。打着漩涡的急流上空横悬着一条绳索,绳索挂在两个山头之间,正好构成一个下坡。几名马夫系好安全带后,将被称为“瓦塔”的溜板挂在绳索上,瓦塔是一种用包着牛皮的带槽木环制成的溜板。把溜板挂到绳子上,就可以顺势渡河了——马帮是利用两个山头的高度差,靠溜板渡河的。这种横跨河面的绳索被称为“溜索”。过去,人们使用的是藤制绳索,民国初年后开始使用铁制溜索。马匹怎么渡河呢?马帮们有的是办法,他们将整匹马儿挂在溜索上,用绳索绑住马鞍的四角使马保持平衡,再将绑住马鞍的绳索挂到溜板上,马就嗖嗖嗖顺着溜索渡过去了。从远处看,耷拉着四肢吓破了胆子的马匹渡河的景象,就像飞行在空中一样。还没等马完全抵达对岸,溜索就会因马的体重而下垂,挂在溜索上的马开始摇摆不定。这时先过河的马夫就会在溜索上拴一条小绳儿,将小绳往后拉并保持平衡。这样,溜索就能重新绷直,马也能安全渡河了。
他们发现,在横断山深处,比如德钦县以西的偏僻山村和草原, 老百姓对外界知之甚少,但许多人居然能讲娴熟的西南官话,这俨然是当地的流行语。他们分析,这可能是因为古道上来来往往的马帮足够多了, 才使语言和文化得以侵染影响,比如一句“你喝茶没有”,可以从云南、四川一直问到西藏,甚至尼泊尔等地的人也听得懂。这是从语言角度,见证了当年茶马古道的繁荣。西南官话,是从明代开始,因移民西南逐渐形成的官话方言,主要分布在四川、重庆、贵州、云南、湖北等地。
他们还目睹了前往拉萨朝圣者的藏族同胞,“在崎岖蜿蜒的山道上踽踽而行,有的将全身投匐在地,磕着等身长头前往心目中具有极神圣意义的拉萨,他们磕得四肢溃烂,面额鲜血淋漓,但眼睛的虹彩中却充溢着宁和而确凿的信仰之光。”六人中的李旭,在2004年出版的《九行茶马古道》书中,这样深情写道。
他们看到,古道沿途的驿镇中,多个民族经过长期密切交往,渐渐融合在一起,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浓于水的民族大家庭。这是高蹈在历史天空的一片动人光焰。
“茶马古道”由此命名
2010年7月初,为纪念中国茶马古道命名20周年,陈保亚又参加了一次滇臧川大环绕地理考察。
这次考察,是北大茶马古道语言文化研究课题组和云南大学茶马古道文化研究所联合组织的活动,路线是在1990年考察的基础上扩展了活动半径:从昆明出发,经过大理、昌都、拉萨、格尔木、西宁、兰州、临夏、若尔盖、松潘、都江堰、西昌、渡口、大姚,最后回到昆明。考察队员中除了陈保亚,还有北大中文系孔江平教授等5人。孔江平近年来主要研究藏羌地区声调的起源和演化等课题。
“20年后的这次大环绕考察,囊括了茶马古道网络的主干区域。大凡世界屋脊带上跟茶马古道有关的重大事件,都发生在这个主干区域。”陈保亚用四川话告诉我。他的祖籍在德阳市。
“3个月后,我们狼狈不堪地牵马回到昆明,但心头还是蛮高兴,路上有些趾高气扬。记得那天下午,街上有人挤在一起看电视剧《射雕英雄传》,瞅见我们几个脏兮兮的样子,眼睛都瞪圆了,以为是洪七公派来开丐帮大会的:个个衣衫褴褛,干瘦得像被人丢到洗衣机里甩过似的,头发蓬乱得像鸡窝,6匹和我们朝夕相处的马儿也差不多成了木乃伊。有个小男孩瞪大眼躲在妈妈怀里哇哇直哭:这几个叫花子,整哪样?
陈保亚笑着朝小家伙扮了个鬼脸儿。
这是一组用亿万个脑细胞和肾上腺素鼓捣出的数字:上百天时间,六个年轻人步行2000多公里,翻越几十座4800米以上的雪山,跨越金沙江、怒江、澜沧江等50多条激流险滩,收集记录滇藏川大三角地带语言文化、地理风俗等近百万字资料,拍下3000多张纪实照片,录存上百盘民间故事和方言的磁带,采集上千个实物标本……
六个人于1992年发表了关于茶马古道考察和研究的第一篇论文《论茶马古道的历史地位》和第一本专著《滇藏川大三角探秘——茶马古道研究》。“茶马古道”这一特殊的名称,开始在文献中迅速传播。
他们没有料到,茶马古道竟有如此重大的文明传播史意义和商业价值。更没有料到,茶马古道会成为非凡的旅游热线。
由于这是国内外首次使用茶马古道这一概念,六个人,也很快被学界称为“茶马古道六君子”,引起关注。
无名小辈一下火了,成了名人,当然,也成了那个年代有理想、有抱负的好青年。
光阴荏苒,物是人非。荣誉晃眼而过,生活回归寻常。
十多年后,“六君子”中的王晓松不幸因病去世,木霁弘在云南大学中文系,李旭在云南社科院,徐涌涛在玉龙雪山管委会,李林在云南迪庆州发改委,陈保亚在北京大学中文系。
“真的想念他们,想念那个年代。我觉得,那个时候,青春就是一壶烧酒,直愣愣仰头就喝,让人热血贲张。”那天下午,在一同乘车去泸定继续考察的路上,陈保亚对我说。他的眼里闪着泪光。
“六君子”树立的里程碑
其实,“六君子”不一定是最早发现中国茶马古道的探险者。
前几年,云南有研究者从德钦县图书馆里,发现了一张百多年前通往“香格里拉”腹地的茶马古道路线图。该地图印制于1875年法国巴黎出版的《地理社会》公报。当年,一位名叫弗朗索瓦·巴达让的探险家,从印度进入中国滇西北高原,他沿着崎岖险峻的茶马古道,先后踏访了巴东、白地、叶枝、茨菇、德钦、维西、中甸、贡山等地,记载了详尽的古道考察回忆录并绘制出地图。
但无论如何,“六君子”对中国人自己发现茶马古道并提上研究高度,还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
1999年,中国第五代著名导演田壮壮和“六君子”中的木霁弘相识了,此后他们与作家阿城一道前往滇藏茶马古道考察。2004年,田壮壮导演的中国首部高清纪录片《茶马古道系列之德拉姆》,在全球公映,引发震惊。
那以后,国内外专家、学者、游客,纷纷沿着他们具有里程碑作用的足迹,踏上万水千山,寻找那条神秘古道。
茶马古道,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天路”?
作为国内著名的语言学家和田野考察者,陈保亚教授说,狭义的茶马古道,是指由昆仑山、祁连山连线以南,活动在青藏高原及其周边大山系的远征古道;广义的茶马古道,应该包括唐宋以后南北丝绸之路在内的整个世界屋脊带的远征古道。
简单说,茶马古道起源于唐宋以来“茶马互市”的习惯。从狭义来说,它专指古代(主要是明、清两代)以骡马运输茶叶的古道。
生活在川藏地区的人们,饮食中有大量的肉类和奶制品,需要饮茶来帮助消化,缓解身体不适。而中原地区由于战争、征发劳役等原因,对边疆地区良马的需求量也很大。两者互补,“茶马互市”应运而生。常年往来的贸易通道,便成了后来的茶马古道。
四川的茶马互市,应该是全国最早启运的。雅安市交通资料记载,公元前316年秦并巴蜀置蜀郡后,雅安始开青衣道干道。由于古代军事驻军和驿道管理的需要,为来往的军政人员和邮传士卒提供食宿方便,设置了塘汛、驿站(铺司)等。隋大业时(605~618),雅安天全县的碉门已形成一个很大的茶马交易市场,“以汉人之茶,易吐蕃之马”。《宋会要职官》也称:“蕃戎嗜名山茶,日不可缺……一百斤名茶,可换四尺四寸大马一匹。”(1995年版《芦山县志》)。
木霁弘教授认为,茶马古道不仅是一条交通要道,更是历史文化的载体,伴随茶马古道而生的马帮文化、藏茶文化、商贸文化等,皆因茶马古道得以相互交融;茶马古道的艰险超乎寻常,然而沿途壮丽的自然景观可以激发人潜在的勇气、力量和忍耐,使人的灵魂得到升华,从而衬托出人生的真义和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