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2年04月15日
◎申功晶
读至“山寺馈茶知谷雨”,忽而舌底生津起来,掐指一算,“雨生百谷”之季快到了。我的家乡盛产茶叶,记得年少时,每逢周末,父亲总会骑着单车带我来到苏州郊区的洞庭东山,开春,矮墩墩的茶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站在茶园坡地放眼望去,就像一块块绿毯铺盖在土地上,一垄垄翠绿随风摇曳,空气中盈溢着一阵阵清香味儿。“春山谷雨前,并手摘芳烟。绿嫩难盈笼,清和易晚天。”与诗中描述场景仿佛,村妇们挎着竹篮,三三两两来到茶园,清晨趁着露水,在轻雾如烟的茶丛中,采摘翠绿鲜嫩的漫坡春茶,回去晾干露水后,烧柴火在锅中杀青,然后在竹匾里搓揉、晾摊、晒干,最后放入炭火烘焙干燥,“天下第一”名茶碧螺春就问世了。碧螺春原是本土一种野生茶,产于碧螺峰石壁缝隙。开春,当地村民常采此茶,即便裹在怀里,也挡不住浓烈异香飘逸散开,当地人用吴语戏称为:“吓煞人香”。后来,康熙爷驻跸东山,喝过此茶,龙心大悦,嫌“吓煞人香”这个名字太过粗俗,看茶叶蜷曲如螺,如美人发髻,又采于春天,遂赐名“碧螺春”,于是,好茶有了好名,声名鹊起,还作为贡茶年年进献朝廷。
正宗的洞庭碧螺,市面上不多,十分稀罕。记得上中学那年,有人送了一礼盒洞庭碧螺,打开盒子,端的是“铜丝条,螺旋形,白毫显露,银绿隐翠”。我捏一小撮,开水冲下去,芽叶徐徐舒展,似白云翻滚,茶水银澄碧绿,清香袭鼻,啜一口,凉甜鲜爽,舌底生津,饮后回甜无穷。可惜,好景不长,母亲是个“外行”,打开罐头,瞧着茶叶毛绒绒的,以为发了霉,全部倒入垃圾桶。父亲得知后,直跺脚,“有绒毛的茶才是顶级的茶,你这一倒,大几千没了!”不管怎样,有生之年,也算一亲此茶芳泽。
我家乡人素有孵茶馆的习俗,我祖父年轻时跑江湖经商,是资深茶客一枚,天蒙蒙亮他就出门,打个“三轮的车”去茶楼占个好座头。老茶客们吃早茶,先是一杯热茶下肚,然后消消停停吃早点,倘若恰逢生意场上的熟人,那就续上茶水,边喝边聊,茶水喝光,顺道也把生意谈了下来。我的父亲和叔伯们更是整日里茶杯不离手。耳濡目染之余,我十岁上就开始喝茶,学起祖父的样子,从茶叶罐头里取一撮新茶撒入玻璃杯,蜷曲的茶芽在热水里舒展开来,上浮下游,直至水呈青绿色,看杯中嫩芽沉浮,忍不住辍了一口,较之可乐、果汁的甜腻,这茶别有一股清香沁入心脾,一杯下肚,余香绕喉。打那以后,我开启了“宁可食无肉,不可饮无茶”的“泡”茶生涯。
其实,我对茶叶的品种倒不是很挑剔,像西湖龙井、太平猴魁、庐山云雾、六安瓜片……各茶有各茶的好,倒是品茗高手乾隆一句“雨前价贵雨后贱”深合我意。《茶疏》云:“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传统老观念,皆以明(清明)前茶为最佳,故众人多追捧明前茶,趁早尝香。可明前茶皆是嫩芽苞茶,且价格甚贵,开水里一泡,根根如银针竖立,惜乎,汤汁太薄,两、三泡下来,就寡淡了,经不起三番五次冲泡,因此,真正的老茶客很少有买明前茶。谷雨前的茶就不同了,俗话说:“茶叶两头尖,谷雨值千金”,谷雨前采摘的茶叶发育充分,叶肥汁满,汤浓味醇,久泡仍余味悠长,在玻璃杯泡开后,茶叶鲜活如枝头再生。可谷雨后的茶,涩味偏重,香气降低,如过了冬的大白菜,身价暴跌,名贵的碧螺也成了寻常的炒青。
像我这种一日换四、五次茶叶不止的工薪阶层,哪里消费得起昂贵稀有、寸茶寸金的洞庭碧螺春。几年前去了一趟鄂西南硒都恩施,游恩施大峡谷时,无意邂逅了种植在海拔千米高山上的恩施玉露茶,山里人邀我喝了一碗,汤色清亮,入口清爽,嫩香且耐泡,一斤中上等的茶才两、三百元,确系一款理想口粮茶。每年开春,我都会订几斤雨前茶尝尝鲜。泡茶叶不能一咕噜倒下开水,易烫黄新叶,须先用常温水泡至杯身三分之一处,然后倒三分之一开水,余下的三分之一,慢慢用开水续。这样,茶叶的精华便缓缓释放出来,能保持茶水常青不改色。
起先,我在老宅的“瓦屋纸窗”下喝,坐在庭院当中,看碗里几撮嫩芽,在水中绽放,芽肥叶硕,色泽鲜翠,如重生,又似复苏,仿佛一年的春色都浸泡在其中。茶水是清新的,我的心情也跟着清新起来。老宅拆迁后,我又跑到苏州园林、山坞寺庙里喝茶,一边看书一边品茶,一边码字,茶越泡越淡,手稿却越叠越厚,一篇篇珠玑妙文,就是在茶水里泡出来的。谷雨时节,沏一壶细如雀舌的春茶,顿觉缕缕清香溢出,尘世浮躁、功名利禄皆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