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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库滩

甘孜日报    2022年05月16日

◎周华

经过一段缓坡后,一座小桥出现在视线中。说是小桥,其实就是一块水泥板被固定在两个桥墩上,但就是这块水泥板,却驮起了乡亲们的匆匆脚步。与小桥相伴的,还有一汪河水和几只麻鸭。河边的麻柳树早已经遮天蔽日,那些写在沙滩上的童年故事,仍然历历在目,唯有那座历经沧桑的字库彻底消失了,让人怎么也不会想到,那里曾经也留下过传统文化的符号。

家乡属于浅丘区,并没有汹涌澎湃的大江大河,只有几条如练的小溪在经历了一路蛇行后,亲热地拥抱在一起,于是,便成就了一条比小溪大一点的河。那条河承担着灌溉、饮水和天然浴场的功能,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乡亲们。河水时而湍急、时而舒缓,在湍急的地方,哗哗的河水声仿佛在演奏大自然的序曲。而在舒缓的地方,则形成一个个清浅的河湾。河面如镜,清澈的水中鱼儿游弋,河岸逶迤,岸边杨柳依依,与柔美的沙滩、田园、房舍构成了一幅写意山水画。

在众多的河湾中,最出名的应该算是字库滩了。

其实家乡有多处地名与字库有关,有字库滩、字库田等。为什么会有如此地名,童年时还真的是一头雾水。直到上学后,外婆才给我讲起古人惜字的故事,这才对“字库”二字有了一定了解。

与其它的河湾一样,字库滩其实就是一汪在途中稍作停留的河水。那些从山中一路奔涌而来的溪水,在经过一座座小山后,突然就放慢了脚步,在一段田埂下形成了一处不大的河湾。河湾修长,水深约两三米,旁边有一片沙滩,那里不仅是我和伙伴们的天然浴场,更是我们玩沙的好去处。几株垂柳很随意的散落在岸边,每年立春过后,柳枝便会在微风中舒展身姿、披上绿装。浅绛色的沙滩有点像画家随意涂抹的油彩,一直延伸到河湾深处。每年夏天,我和伙伴们的大部分空闲时间都是在沙滩上度过的。在那里,我们堆沙山、修“公路”、架“桥梁”,钻迷子(潜水)、打水仗,直到把平整的沙滩折腾得面目全非,把自己晒成非洲小黑人,也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还在河边的田埂上刨出一个个小泥坑,把麻柳树苗移植在小坑内,然后在小坑里灌满水。奇怪的是,那些麻柳树居然很喜欢我们为它营造的生存环境,在人为的小坑里疯长。

童年的时光总是像家乡的春天一样,写满了花红柳绿。在岁月的更迭中,沙滩被暴涨的河水抚平,又被我和伙伴们刨开。人越长越大,沙坑越挖越深,直到有一天,我们居然在沙滩上刨出一段刻着字的条石。条石上的文字隽秀而又飘逸,但对我们而言那就是天书(后来才知道那是篆书)和问号。直到外婆从沙滩经过后,这才将一段沉淀的故事牵了出来。

记忆中的外婆是不会写字的,但外婆只要发现地上有有字的纸张时,都会俯身拾起,并将其小心收捡起来,带到干净的地方烧掉。童年的时候,并不理解外婆的这一举动,但就在我和伙伴们刨出条石的那年,外婆给我们讲起了民国时期乡里那些读书人惜字的故事,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故乡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与字库有关的地名。

外婆生于1919年,但由于家境不好,所以根本就没有上过学。听外婆讲,她小时候故乡并没有学堂,只有几户有钱人家办有私塾,既教自家的孩子,顺便也收几个学童,这其中最有名的是高家私塾。家务之余,外婆也会到高家私塾去蹭学,慢慢便与教书先生熟络起来。看到外婆十分好学,先生便默许外婆旁听,时间久了,外婆竟能背出《三字经》来。据外婆讲,当时私塾教学的内容主要包括《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另外还专门开有习字课,主要教授写毛笔字。习字课需要学生自备笔墨纸砚,因为家里穷,再加之不是正式学生,外婆根本就不可能上习字课,只是经常帮教书先生把写废的纸张送往位于小河边的字库。

从外婆的讲述中,才知道字库是古代文人“敬天惜字”的地方,一般都是办有私塾的大户人家才修有字库,主要建在场镇街口、书院之内、道路桥梁旁边。外婆告诉我,字库的全称叫字库塔,从外观看,字库塔具有不同风格与造型,大多采用六角或八角柱体,也有的建成简朴的四柱体。塔身通常有一小孔,或方、或圆或倒U形,字纸便从这里投入。修建字库塔的高度,主要与建造者的家境有关。教书先生和学童用过的字纸,都会被收集起来送到字库塔焚烧。久而久之,这些曾经建有字库塔的地方,便演化成了地名,并一代代的流传下来。

可能是盛产条石的缘故吧,家乡的字库塔大都用条石建造,并在上面辅以精美的图案、文字。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字库塔相继遭到了破坏。那些被拆掉的条石,大多被乡民们用来修氨水池、做磨刀石。后来,我在一处废弃的氨水池壁上,还看到了几块刻有图案和篆体字的条石,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告诉我,那是家乡最大的一座字库塔上的条石,条石上刻的是仓颉造字的故事。

外婆虽然曾在私塾蹭学,但最终并没有成为私塾的学童。到了母亲这一代,才真正圆了一家人的私塾梦。母亲和大姨的启蒙老师姓高、名蒙良,是高家私塾的第三代传人。听母亲讲,那可是家乡学识渊博之人,尤其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还会画梅兰竹菊、花鸟鱼虫。特别是逢年过节,他都会为乡亲们写对联。在高蒙良老师的教授下,母亲也练就了一手好字。字库滩的那座字库,就是高家修建的,每逢农历初一或十五,高老师都会换上干净的长衫,率众学童前往字库焚烧字纸。在字库前,高老师首先要净手焚香,然后将字纸投进字库,再借香烛之火点燃字纸。可能是得益于高老师的言传身教,外婆和母亲都养成了惜字的习惯,并一直将这一习惯保持到了生命终结之时。

让人遗憾的是,高家的字库塔并没有逃脱被拆除的厄运,最终成了人们修建氨水池的材料。塔顶的那些小条石更是被丢弃在沙滩边,在岁月的洗礼中慢慢地跌出了人们的视线。

河还是那条河,奔流的河水依旧重复着一路向东的模式。村庄还是那个村庄,只是早已经物是人非。童年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就像逝去的流水,再也不可能回到原点。只有一个叫字库滩的地方,被参天的麻柳树拥在怀中,继续让人产生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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