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2年05月27日
◎南泽仁
窗外杏树上的蝉子和声鸣叫的时候,六斤就被吵醒来了。
晨光已经照亮了锅庄屋,火塘冷了,里面盛着一堆雪片样的灰烬。边上立着一个焦黄的麦饼,六斤把它揣入怀中,就去院中赶那头六岁多的山猪出圈。它已经很老了,可是每年它都会产下八九只小山猪。它们热闹地凑在它肚皮底下吮吸两排漆黑的奶头,它们一天天长大,后来就不知去向了。
每天,六斤都要赶着它走过小草坪、小学校、小山坳,去几里外的火地寻嫩草。山猪早已熟识这段路途,它走在六斤前面,背上消瘦露骨,肚皮凹陷,两排乳头几乎要垂到地面了。六斤停在路边摘红子果吃,它就在边上等她。吃完,六斤用一根细长的棍子在它背壳上划动,它就恣意地倒在地上休息了,用棍子敲它,它会即刻起身继续赶路。
火地,是村长家的自留地。地里种着玉米,坡上是一片桃林,结着半生不熟的家桃儿。它们开始成熟的时候,像六斤的拳头那么大,火地的入口就会被很高的刺藤枝拦着,六斤便不能来这里放山猪了。地边上长满了水嫩野草,山猪看见野草便一头埋下去,不再理会六斤。六斤扒开野草,去捡起一朵朵露水菌放入围裙里,找寻它们是那么容易,就像追寻一头白熊遗失的足迹。太阳炽热难挡的时候,六斤就把露水菌藏入一丛野草中,把山猪赶到核桃树下躲阴凉。那是一棵巨大的核桃树,它遮蔽了头顶的全部天空,手掌一样大的叶片间挂满了青涩的核桃,几只松鼠在树枝上跳跃。六斤踮起脚,伸手去晃动树枝,它们嗖一声钻进了密叶深处,抖落一串蝉鸣。六斤在树下搬起一块块石板,会找到旧年的干核桃,有的被松鼠掏空了,有的依旧果仁饱满。六斤用石块砸开它就着麦饼吃,麦饼太硬了,就掰成小块请山猪吃。落下的碎屑,被几只觅食的红蚂蚁撞见后秘密地抬走了。
六斤在树下选取一些薄石板,搭成椅子、房子,请自己小心翼翼地入住。它们不太牢固,六斤正与自己的影子客套地对话,喝茶,它们就垮塌了。看着一地的凌乱,六斤感觉孤寂还有困倦,便靠在核桃树根下睡着了。
六斤梦到了“六一”儿童节,她穿着崭新的白衬衫、蓝裤子和白胶鞋去小学校。经过母亲房门前,她轻轻推开一道光线,见红漆板箱没有上锁。六斤走近它,打开它,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摞2元、5元的纸币,它们是母亲卖小山猪攒下的钱。六斤把它们全部取出来,裹成卷,攥在手里就到了小学校。学校里有许多陌生学生,他们都穿着白衬衫、蓝裤子和白胶鞋,他们的面容像天空一样晴朗寂静。六斤站在他们中间,看到一个老师站在升旗台上张口说着什么,学生们便排队逐个走上台去领取到一枚万花筒、两只铅笔、五颗高粱饴。六斤攥着那钱,手心出了许多汗。她不住地张望校门口,门口空寂无人,后来她又去望校门口,终于,小袂袂拄着一根竹棍,对着地面指指点点地朝学生们走来。学生们都朝他围上去,他睁着一双水汪透亮的眼睛看他们,接着就唱起《四句子》山歌来。
六斤的梦里在这时才有了声音,他的歌声真好听,听得六斤落下了泪。她不是怜悯小袂袂看不见这个世界,而是感动他的歌声比这个世界还要明亮。他唱完就去摘下帽子,端在胸前,等着有人往里施钱。1分、5分、1角……六斤把攥在手里的钱全部放进他的帽子里,他感觉到了沉重,眼睛露出了微笑,微笑里站着一个六斤。
六斤的手臂和肩背感到了一阵微凉,梦就醒来了。这一觉,她把太阳睡落山了。她看见自己还穿着那件旧花布衣裳,一只瓢虫落在衣袖上,它在慢慢爬行,看到一截飘起的线头就忽然飞走了。六斤知道,读过书的人会叫它七星瓢虫,七日村的人都叫它“新姑娘”,它落在谁身上,谁就会得到新衣裳。六斤抿住嘴轻轻地笑了,像一不小心就会让核桃树和包谷林知道了她的秘密。六斤的心,为此升起了两次喜悦。山猪在不远处拱土,六斤起身,它就走到掩藏着露水菌的草丛前等她。六斤拾起露水菌兜在围裙里,赶着山猪回家去。山猪吃饱了,肚皮鼓胀了很多,走起路也显出了精神,两排奶头在地面上轻颤,像土地是它逗弄的孩子那样。
走到家门外,六斤看到了屋顶上飘着淡蓝色的炊烟,她的心像是一块石子投进了河水里那样安稳。隔壁的有真婆婆坐在二楼的阳台上踩缝纫机,看见六斤经过院坝就问:“看猪娃儿回来了?”
六斤朝她展开围裙,露出白嫩嫩的露水菌。她停下缝纫说:“勤快人才能吃到露水菌,婆婆是没有这个口福的人。”她的声音里传出了失望。母亲用猪板油烧了露水菌,她让六斤给有真婆婆端一碗,请她尝鲜。有真婆婆从缝纫机的针眼下取出刚刚缝纫好的物件,咬断线头,整理后挂在六斤的肩头,原来是白色荷叶边镶起的两张花手帕缝纫的挎包。有真婆婆眉开眼笑地说:“六斤娃,明年就挎着它上小学校去。”
六斤挎着它,走出院坝,走过了阿布家门口,曲佩家门口,布琼家门口,没有一个人看见她走过。回头,却看见山猪一直跟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