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2年07月15日
花开时节。
春意盎然。
泉水叮咚。
小桥,流水,人家。
晨光微醒,后山松林中响起了几声又几声清亮的鸟鸣,接着磨房沟的河水也开始喧腾了。
◎本网记者 南泽仁 文/图
沃吉睁开睡眼,见木窗上的光线照着小孙女红扑扑的脸蛋,像她的梦很香甜似的,她就不出声地笑了。她用最轻的动作起身离开房间,从厨房的水缸里舀起一瓢清水,倒进院角的一截木槽里,又拌入一把玉米面,安顿一院子的鸡鸣狗叫。
一把竹扫帚像带着使命似的立在院门后,沃吉拿上它出了院子,两扇木板门在她身后低哑地叫唤一声后闭合了。
沃吉穿过一栋栋石墩子房,来到村口。通向村庄的两道石墙,像一群慢慢起身的牦牛,夜雨使它们的黑更加深透了,她忍不住朝它们吹出了一声细柔的牧哨,几只歇在旁边古柏树上的鸟儿,扑扇起风声飞向了广阔的青稞地。沃吉放眼脚下这条通往村庄、通往河谷牧场、通往村外的水泥路,是那样暗沉,像生铁,又像暖石铺就的。她弯下腰,倾斜扫帚尖开始清扫村路,每扫一下,地面就发出一声沙沙的响,接着身后就会显露出一片银光来。后来,这响声也不单调了,交织着叮叮当当、梆梆的声音,它们是散落在路上的牲畜粪便、干柴草和塑料瓶发出的。这些声音逐渐缓慢粗重的时候,清扫就顿住了。
沃吉从路边捡起一块薄石板,铲起路上的牛粪,堆放在路旁边,风干了,有人会背去倒进自家的青稞地和豌豆地里做肥料。铲完,她又持续朝前走了好长一段,她一边走,一边捡起路上的干柴枝,足一捆,就用一把干草扎起来放在石墙边。年迈的老人经过,像收到了一份礼物样抱回家去,添进炉灶里煮茶取暖。等沃吉再折回来,拿起扫帚清扫路面的时候,她的步子快而轻盈,藏袍边子摆动着窸窸窣窣的声音。
天光在慢慢发亮,有些人家的土瓦房顶冒起了炊烟,有些人家的门缝里传出来几声狗叫。几头小牛犊的哞叫声响起,接着就有身披黑氆氇褂子的老人挥动着一根细长的木枝,赶着牛群从路口上方经过,那根木枝只在空中跳跃着,从不打落在牛背上。沃吉看到他们从没有清扫的路上经过,她的心就感到了惭愧,觉得自己应该起得再早些的,这样老人和牛群,一出门就能走在干净的路面上。她这样想着,拄在手中的扫帚也像在自省似的……几天前的清早,沃吉去林中捡野菌子回来,远远看见绒布把扫帚别在村头的第一间磨房背后,便赶着牲畜上牧场去了。沃吉经过磨房,顺手取回了扫帚,这意味着她接下了一段较长时间的清扫村路工作。村里其他人若是看见,也会去取下这扫帚来的。他们像守着默契似的爱惜这条通村路,就像爱惜自家的院落一样。
老人赶着牛群已经走远,沃吉还望着路口,她仿佛凝听到水泥路面传回来闲散自在的蹄音,那么像一首村庄的晨曲。沃吉像受了启示,低声哼唱起了一首最近流传在村中的山歌子:
走在银色的路上
脚步也打着节拍
姑娘的裙边没有泥泞
小伙的靴尖干干净净
围在火红的炉边
心儿也打着节拍
甜茶的甘美润泽嗓子
油酒的浓香舒展舞姿
今夜,沃吉和村里的人们就会带上哈达去参加邻居家准备的锅庄舞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邻居家买到了珍贵的龙巴茶花,准备熬煮一锅请大家品尝。长期在高山牧场生活的人,大多都有风湿骨病,听说,喝了这种茶汤能祛湿,走路轻巧。每次参加舞会,沃吉都会选择坐在角落里欣赏人们唱山歌,她感到听歌和唱歌都是一件能让人忘记疲惫和烦恼的事情。尽兴时,人们会纷纷起身围着柱子绕圈而舞,舞姿朴素而自由。没有外出的年轻人,也会加入到这样的传统舞会里活跃气氛。沃吉的女儿在关外教书,寒暑假回来也爱去凑热闹。
有人提议:“嗨,沃吉家的姑娘,给我们跳一段关外的藏舞吧!”
她欣然答应,并一把推开黏在身上的女儿,提起裙边就去锅庄楼板上跳起来,像她天生就长在花海里,拥有翩然舞蹈的本领。坐在角落里的沃吉会为女儿的大方感到局促,像跳舞的人是她自己一样。遇到村庄里有人家办喜事,姑娘就会约上几个村中的灵巧女子,在平展的水泥路上编排一场现代藏舞,为办喜事的人家添一份喜庆。沃吉在锅庄边喝茶都能听到她们起起落落的脚步,那么像一群善于跳跃的麂子误入了牧人落脚的村庄里。
逐渐明亮的晨光,有力地淹没了沃吉的扫帚声,也淹没了她的浅唱和回忆。
“沃吉——”
一个悦耳的声音在呼唤沃吉,她随声转头去看,只见格布家的女人在二楼的窗户上唤她。沃吉停下扫帚答应,格布家女人便朝她晃动着那只带龙头镯子的手,说是刚挤了新鲜牛奶熬茶,请她去喝。沃吉指了指前面没有清扫的路,表示在工作中,暂时不能离开。格布家女人很快消失在窗口,像一个画框倏然失去了一幅鲜明耀眼的图像。
沃吉继续清扫,格布家女人的唤声很快又在她身后响起了。她回头去看,格布家女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朝她走来。沃吉忙把扫帚靠在墙边上,用围裙擦拭双手、擦拭嘴巴才接过奶茶,轻轻喝下一口,她的身体顿时充满了温暖。她感到在空气清凉的路边上喝茶,另有一番滋味,大茶散发出了它嫩芽时的生涩味道,牛奶似乎还有一丝淡淡的玉米香气。格布家的女人看着沃吉喝茶,她就很安心似的笑着,晨光照着她红绿头绳映衬下的笑脸,十分明媚。沃吉喝下半碗茶,把碗放在围墙上歇息,格布家的女人也把挨着沃吉的那只手肘倚在石墙上,像她们很亲密的样子。沃吉是不爱说话的,但她是一位极有修养的听众。格布家女人就在沃吉端起碗喝剩下那半碗茶的时候,说起了她的几个孩子在山上捡虫草的事情。她说着话,头微微朝着沃吉倾斜,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像风会把她的话传散开一样。她的表情也有些莫测,像她的孩子们是去了一个长满金子的国度。
“今年的虫草是围着我家孩子跑的,他们去阴山,遇见一坪纤草,一挖就是几十根。去阳山遇见的虫草少,但挖到的每一根都足有小指头这么粗。”她说着话,亮出了自己那根圆润饱满的小拇指,觉得过于夸大,就从石墙上折断一截木枝递给沃吉看。沃吉就对着那截木枝发出了轻轻的笑,像看到了真的虫草一样。
“这通村路是更加方便外来人了。收虫草的人把车开到山脚下,跟挖虫草的人一起上山,坐等新鲜的虫草出土,立刻上去谈好价格,然后直接把虫草塑封进保鲜袋里,连夜运出山去。”沃吉对着这节奏起伏的话,不时摇一摇头表达不可思议,她的眼睛却看着不远处的一片大黄林,它们的绿是那样蓬勃盎然。
“塑封的虫草运到大买家手里,打开的时候,它们可能会动一动。”沃吉听到这里,她把眼光收回来望了一眼格布家女人。正在轻轻摇摆的女人从沃吉的眼睛里看到了惊讶,她就呼出一口很长的气息,接着僵直地站在沃吉面前不动了。沃吉明白了女人是在演绎一根冬虫变成夏草的整个过程,她就拾起围裙掩住口扑哧一声笑了,像围裙忽然按住了一只跳窜的松鼠。女人从沃吉的笑声中感到了喜悦和问候,她就从沃吉手中取回茶碗,转身朝家门走去,系在她腰间的串珠,发出了一场细密的雨声。
沃吉接着清扫,脸上保持着格布家女人带给她的笑。捡拾过的路面使清扫变得轻省了,很快,她就扫到了自己家的院门外,清扫也完成了一大半。她回头去看扫过的路面,是那样干净整洁,像自家的院落一样。
太阳还没有升起,住在村头的两位阿婆已经坐在路上方的一根原木上等待了。她们看见沃吉清扫快接近时,就让出中间的位置,请她去她们身边休息一会儿。沃吉并不劳累,却也拖着扫帚去坐一会儿。一位阿婆拉起沃吉的手,护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地摩挲着,像是在抚平她手中那些粗糙的茧子和纹络。她们就这样坐在原木上,静静地看着对面那座高峻的大山。太阳一跃露出头的时候,她们都同时抬手去遮挡住额头,像是在迎接一场光芒万丈的仪式。
沃吉感到有一小团阳光扑进了裙袍里,低头,她看见小孙女正仰头朝她笑。沃吉就用鼻头去蹭了蹭她的小脸蛋,那热乎的气息使她发出了嘻嘻的笑声,那样子就像一头母牦牛在对着小牛犊表达绵厚悠长的感情。
两位老人用看了初升太阳的眼睛,去看沃吉领着小孙女清扫通向磨房沟那段路面的背影,去看一户户土瓦盖顶的石墩子房,还有宽广的正在拔节的青稞地,她们放下了遮挡在额上的手,轻托在腮边,像她们悠悠地唱完了一首牧村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