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2年08月18日
◎彭家河
牛皮袋,不是牛皮,是泛黄的纸,堆放在墙角柜底,尘埃厚覆,仿佛一口口等待封盖的棺椁,存放着一个个人生,然而如此之薄、如此之轻。
我很少去想一个人的前世或者来生。无论是否有前世或者来生,我想,一个人是无法看到的,虽然不少号称有法力的人常常给别人讲述神秘的前世或者来生,但大多是骗钱的把戏。街边经常遇到一个个算命先生,或瞎或瘸,但都打扮得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暗示他们有洞察人世往来古今的法力。我从不相信这些,我的命运我自己基本能算个八九不离十,但每次路过的时候,总发现大师们跟前的小凳上总坐着一个个忧郁虔诚的人。当一个人陷入困境或者迷途的时候,便自然会想到请求大师指点迷津化解困局。当然,只要有需求者出现,鱼目混珠的时候也就来了。虚实之间,全在人的一念之中。
当我看到一个写有我名字的牛皮袋时,我就开始怀疑,是不是那些大师真有通天之术呢?我这三十多年,只知道有一个地方一直在记录和收存关于我的一些东西,但是一直没有机会看到。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有了三五分钟机会能看看自己这几十年来的一些记载。有些纸片是自己写的,有些是别人写的,有表册,也还有我早年的照片。这些资料应该是从中学开始汇集起来的,不少纸张已经泛黄,印证着这些纸片的真实性。许多东西我都不能确认是否属于我,比如那些歪歪斜斜的文字、似是而非的照片,看到这些,恍如隔世。虽然不能看到自己的前世和来生,但是头一回看到自己的前半生,还是非常新奇,想不到几十年的光阴和努力,就全收藏在这一小叠纸片中。假如没有这个机会,我几乎忘记了还有这些历历在目的字纸和相片的存在,只有保管档案的这些工作人员,可以随时调阅。我想,这是否与街边的算命人一样呢?或许是由于职责的不同,我们无法得知自己的前世来生,总有一些人却有这样的便利,能轻易看到别人的身世,如同私自打开那些牛皮袋一样。我们无法知晓的,别人却易如反掌,他们应该是独特的才能。
对前世我无法术可以看见,但是我的前半生,却可以凭借那些纸片一一再现。前半生已经一步一步走过,现在坐下来,一页一页翻看审视那些过去,的确有古人同样的幽思。如果要问时间都到哪儿了?这一页页字纸就已经说得明明白白,半生的光阴,巴掌大一页纸就装下了,看来时间也没有多大体积。同样,一个人的历史和生命,一个人的奋斗或成功失败也与这些字纸一样,如此轻微。袋子中装的,就是一部历史,在历史的口袋里,生命和荣辱,的确微不足道。平凡的一生或者伟大的一生,这些个牛皮袋里,只是一个字形的区别,经历的丰富或者生活的平淡,也只不过是几页纸的多少而已。
在这前三十多年的记载中,我发现,我的经历基本是以三五年为一个段落。当农村娃娃六年,与现在山村那些赤脚光腚的少年一样,已经成为无记忆无记载的生活,当然也有喜有忧,可是都早已烟消云散。看来,喜怒真是没有什么必要,事后三年五载,什么东西都不会留下。然后就是五年小学,三年中学,在这个时候,就进入自己人生可考的年代了。当然,少年求学的经历,估计能记得的,要么就是同伴间打架玩耍被狗咬这些记忆深刻的事,除此之外就是一个个成天使用的汉字和用于无形的数学定理,但是这些技能是如何成为自己谋生手段的,已经回忆不起半丝半缕了。我发现这一些纸片中,有一张中学的入学登记表和一张小学毕业时的照片,这应该是我最早的文字记载了。登记表好像是我当年老师填写的,看笔迹应该是当年的蘸水笔写的,上面记载着我的姓名年龄和出生地,还有我小学期间的表现,完全是个平淡无奇的山村孩子。登记表上有一张小学毕业照合影的时候拍的一张单人照。单人照与毕业合影照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头像大小不一。那张小学毕业照是在村小前的草坪上照的,后面还搭了一排凳子,我站在最后一排。穿了一件中山装,表情怪异,我想不起来我当时是什么心情了。但我好像还记得一点,当年班上有一个同学成绩很好,当了班长,但那个同学可能患有鼻炎,鼻孔下长年潮湿,而且他还似乎长了一层毛茸茸的胡子,不知道别的同学如何看待,我仿佛当年觉得他非常时髦,于是时常吐些口水抹在鼻唇之间,也想让自己鼻下潮湿,能让自己成绩好起来。但是这个方法是否奏效,我就不记得了,只是记得口水抹在鼻子下,有点滑腻,怪怪的感觉。还听说经常用长辈的剔胡刀刮下巴人中,就会长出胡子,也偷偷试过几次,好像没有什么效果。当年为了让毕业照片拍得让自己满意一些,仿佛还抹了一次口水。想不到,三十多年后,再看到这张照片,居然是如此怪异。
然后,就是三年一段三年一段的平凡生活,小学,中学,师范,然后又回到当初上学的小学任教,再从乡村到乡镇,从乡镇到县城。到了县城后,然后成家立业,开始了一年一年稳定的生活,恋爱、结婚、生子、晋级,一步一步把我推向了中年。我数了一下,这叠纸不到二十页,每在一个转折的时候或者重要事情发生的时候,就会增加一页或者加上一笔,我这上半辈子就只积攒了不到三十页。这三十页泛黄的纸,让我看到了自己当年一步一步艰难的行走,如今,却成为一笔轻轻带过的物证,其间我看到了艰苦奋斗和努力进取,我仿佛一个旁观者,回顾这一个人一步一步向前迈进的步伐。
我知道,纸上这人已经一步一步,从童年走向少年、青年、中年。我知道,他还会走向老年、暮年直至逝去。我从不向算命先生打探我的未来,我知道,我已经能够清楚的算准我自己的命运。
翻动这些纸片,如同透视过去的岁月,如同重新走过一次无忧无虑的童年和青春少年,然后就是雄心壮志的青年。纸片一张一张放下,年龄一段一段增长,资历阅历也同履历一样,一点点丰富。但是,我审视这些纸片和文字,有一次次的转折或者进步,但从来没有一次脱胎换骨的飞跃,都是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向前踏步。一直想飞翔,结果只是在行走。我曾想到过许多梦想或者叫理想,如同似锦繁花,当初是那样如火如荼肆意生发,但是一步一步前进,却只有一朵一朵抛下,每一朵花都是曾经一个美好的梦,没有抵达,就开始凋零。每一片叶子也都是曾经的翅膀,没有起飞,却静静落下。当我终于想清来路和去向时,一个个梦想就轻轻放下,我知道,所有的花都不会飞翔,所有的叶子也不会飞翔,最终只是怀着飞翔的梦想回到大地,脚踏实地的走向自己的命运。当梦想的花抛下,飞翔的叶落下,剩下的不仅是光秃秃的枝头,还会有一枚之前不曾意想到的果实。终于有一天,我明白这些的时候,我就把曾经的理想一个一个抛弃,把曾经的梦想一个一个放下,脚踏实地慢慢行走。虽然世上的路有千万条,最终我们只能走一条路,走上了这一条路,就不可能同时再踏上另一条路了,当回头想再踏上另一条路时,发现自己已经落单或迷途。遥想当年,有多少选择或者机会让自己无所适从,举棋不定,其实在当我们选择或者走向一个方向时,后面的路早已确定,只是我们没有办法发现。如果我当年能如此坐在人生的高处,把一段一段时光在手中调控,我肯定会把我过去的时间和生命重新安排,把许多虚妄和不切实际的理想一一抛弃,寻找一个更适合自己的道路,给自己规划一条最平顺的捷径,然而,当我们明白这些的时候,却发现为时已晚。
其实,人生就是放弃的过程,就是不断抛却一个个梦想一个个追求的过程,直至放弃自己的生命。曾经把握一切,如果没有自己的坚守,到头来什么都把握住。叶子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就不会久恋枝头,花朵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也会早早落下,它们要给果实留下足够的成熟时间。如果花不知道,叶也不知道,那最后的果实要么也会早早的落下,或者成为瘪壳,甚至连瘪壳也没有。
曾经多少的努力,曾经多少为之努力的梦想,最终都一个一个否定,剩下的片言只语,全收纳在这个牛皮袋里,可是,其中有多少毫无意义的努力,有多少本不应该的苦闷,如果当初把这些一一抛弃,轻装前行,该会有多少收获,然而,我却如此盲目徒劳。我曾把自己当作一只蚂蚁,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努力前行,素不知,在人眼里,蚂蚁的奔跑,能有多么遥远?我这只奔走在世俗的蚂蚁,又有多少机会能变成俯视人间或者俯视自己的我呢?翻动这些纸片,我俯瞰着我的过去,我是否也能够如此俯视我的未来,并给自己指点迷津呢?
是否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有形或者无形的牛皮袋,自己没有机会打开,而有人却能自由查阅,好比那些算命先生,他们是不是能够随便打开别人的牛皮袋呢?如果我能成为那个能随便打开自己人生牛皮袋的人,能看到已经装进去的纸片和还没有装进去的纸片,多好。
既然有一个注明是我的牛皮袋,不管以后如何,我能够做的,就是不辜负这个纸的牛皮袋,让里面的字纸更加有份量,让纸上的文字更加有力量!或许有一天这个牛皮袋付之一炬的时候,我想,那些火焰一定会更持久,光亮一定会更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