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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乡返乡的博弈与乡土文学的赓续突围

甘孜日报    2022年09月20日

评杜阳林《惊蛰》兼论其小说创作(上)

◎刘小波

四川是农业大省,农村人口众多,自然也是乡土文学的重镇。白话文学自诞生以来,就建立起了富有地方特色的文学传统。杜阳林的《惊蛰》赓续了巴蜀文学传统,在四川乡土文学的版图上描绘出了新的篇章。《惊蛰》通过主人公凌云青的个人奋斗故事透视了中国乡村的变迁史,其落笔主要在农村青年的成长过程。“农村青年”的这一限定,凸显了作品的独特价值。《惊蛰》书写农村青年的“离乡”,却隐含了“离开故乡之后会如何”的隐忧与思考,有一种离乡与返乡博弈的味道。《惊蛰》具有浓郁的地方性,全景呈现了四川农村地区的风貌及其在时代大潮中的变迁,谱写了一曲川北乡村长歌。《惊蛰》在书写个体命运及乡土变迁的时候,也有对时代的整体回望,对一个特殊的历史阶段进行了全景式记录和呈现。

农村青年成长的深描

杜阳林的《惊蛰》是一部深度描绘农村青年成长的作品,小说具有苦难和贫穷的底色,但同时又属于奋斗上进型作品。小说分上、中、下三个部分,分别讲述了农村青年凌云青三段成长时光,这三段时光可简单概括为“饥饿的童年”“劳累的小学”“曲折的中学”。之所以必须要特别强调“农村青年”这一限定,是因为这一群体的成长问题在文学表达上存在很尴尬的状态,要么被忽视,要么被类型化,很少有较为冷静客观的关于此种问题的表达。只有极少数作品真正关注这一群体的成长,其中真正有代表性的有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等作品。《惊蛰》的最后,作家提及凌云青的精神食粮就是路遥的《人生》。李斌在分析这部小说时也将其与路遥的作品进行对比:

事实上,《惊蛰》正属于《人生》所开创的小说类型,而且从《平凡的世界》中汲取了诸多灵感。凌云青是集高加林、孙少平与孙少安于一身的典型形象,细妹子身上也能看到田晓霞的影子。这是改革开放后中国民众通过知识和劳动改变命运的寓言,是一代人奋斗和梦想的集结号。

由此可以看出《惊蛰》的渊源。可《平凡的世界》《人生》都是数十年前的作品,之后过去了多年,还有这样的作品吗?随着城市化进程不断加速,《惊蛰》所描写的乡土仅仅是地域的不同吗?有没有其他本质上的区别?一个时期以来,关于农村青年的成长书写汇进了猎奇式的乡土书写,他们或者被忽视,或者被极端化。近年来,随着都市书写的勃兴以及乡土书写的主题化加剧,关注农村青年成长问题、描绘原生态的乡土、书写乡村生存困境的作品更是不多见了。在这样的一种背景之下,《惊蛰》便具有了更多的价值。

《惊蛰》着重刻画了凌云青在离开家乡前所遭受的种种艰辛和磨难。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任人欺凌是他真实的生存状态。杜阳林对乡土生活十分熟稔,这使得他的作品有一种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在场感。小说开篇书写凌云青的父亲突然去世,十里八村的人纷纷出场。通过一场乡村葬礼,各色人物展示得淋漓尽致,每个人的特性及人性的弱点都暴露无遗。苦难经历、人物性格、故土风貌,都是深深根植于作家的记忆中的,写起来自然更加真实。《惊蛰》关于苦难生活的细节描写十分到位。比如凌云青冒着生命危险爬竹竿取鸟蛋;在村里其他的孩子怂恿下怀着侥幸心理为了家人去偷桃子,被看园人铁锤绑起来示众,受尽羞辱;十多岁时背着比他还高的麦秆,一步一顿走在危险的山路上,绳索深深勒进他稚嫩的皮肉中……凌云青的艰难生活是川北农村生活的缩影。这些故事和场景来源于生活,很多故事就是作家亲身经历过的,真实度特别高。小说中正值壮年的父亲突然去世,这个有5个孩子的家庭的生活雪上加霜。现实生活里杜阳林出身川北贫瘠乡村,4岁失去父亲,母亲独自抚养7个儿女。小说中的云青每日吃红苕充饥,走街串巷卖米花棒赚学费,曾因腿疾徘徊在生死线上,被江湖医生神奇地治好,自学考上大学,这些都是作者自己的真实经历,其中有很多情节可以在杜阳林的散文集《长风破浪渡沧海》中找寻到踪迹,两个文本放在一起对读,便会明白切身体验带给创作的特殊感染力。

人生苦难的真实经历与复杂情感的真实体验,都为作者成功塑造云青这一形象提供了坚实基础。《惊蛰》有很多童年限知视角的使用,一方面是叙述技法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种苦难生活的记忆影响之深。在这方面有很多细节刻画十分详尽,譬如凌云青和伙伴们在饥饿年代掏鸟窝的描写,从商议到执行,极具画面感;又比如凌云青天真地给父亲的坟头浇水,希望父亲重新长出来等,既有年少无知的一面,也有幼年丧父所带来的失落与打击。

《惊蛰》的三部分内容都是凌云青在离家去上大学的绿皮火车上的回忆,这种写作模式类似于王蒙的《春之声》。《春之声》也是一位叙述者坐在火车上随着意识流动而生成的文本,并且两部小说所描写的时代背景也惊人地相似。不同的是,《春之声》更多的是关注一个国家的未来,而《惊蛰》则更多对个体命运的关注。凌云青之所以在经历了长时间挣扎之后仍然要义无反顾地出走,是因为他有苦难的过去、迷茫的未来,他需要逃离,还有一个家庭的担子需要他挑起来。凌云青离乡的初衷不是要成名成家、出人头地,也没有拯救苍生的鸿鹄之志,只为过上衣食无忧且有尊严的生活。当然,小说也有很多地方写到时代的大潮,凌云青的个人奋斗也是乡村中国的奋斗,个人的故事与国家的故事联系了起来。但是,作品明显区别于那种个体让位于集体、自上而下地讲述的宏大叙事模式,而是从个体到家国,凸显个体的中心地位。《惊蛰》有大量的篇幅是在书写乡土的贫困、落后及生活在其中人们的挣扎。苦难书写是为离乡提供更多的依据。两次死里逃生的凌云青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青年,他所有的努力只有一个诉求,就是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过上更好的生活。凌云青坚信知识可以改变这一切,于是通过考大学的方式离开了。

离乡之后的隐忧

《惊蛰》近20万字,几乎都是在描述一种苦难的生活状态。真实的苦难生活就是农村青年要出走的唯一动力,这比任何渲染都要有震撼力和冲击力。联系到当下农村的一些现状,我们更能体察作家的良苦用心。譬如由大量的无固定职业农村青年构成的群体,在电子设备、移动互联网、免费文化产品(最为典型的就是短视频)等构成的当下社会生态中,似乎过着和城市居民无差异的生活,这种消弭差异的假象其实带给他们的只是片刻的幻觉。真正的苦难彻底消失了吗?并没有。这一群体还需要努力出走吗?答案显而易见。《惊蛰》用这种赤裸裸的苦难来作为离乡的动力,其深意也就凸显了出来。直接摆出问题,认清现实,也是励志书写的题中之义。更为重要的还有两个问题:类似凌云青这样的青年出走之后会怎样?还有很多没有能力出走的青年,他们的未来又会怎样?

小说只写到凌云青考上大学之后踏上离乡的火车就结束了。小说在书写凌云青为离开做准备的时候,也侧面写到了其他人离开的尝试。离乡之后又如何呢?真的可以凭借知识和劳动改变命运吗?孟繁华就此论述道:“无论他们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困苦,他们绝不会再回到过去,不会再回到他们曾经的乡村。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现代性是一条不归路。当我们看到云青的列车一往无前时,我们已经意识到,无论云青遇到什么,因有过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他都不会再回到观龙村了。”

离乡之后便不再返乡,也许是最真实的情形。而实际上,近年来不少作品却写到了返乡潮,这在当前很多具有主题先行意味的作品中表达得十分夸张。在乡村振兴的大背景下,乃至此前的很多作品,已经有不少的返乡书写,要么是一种成功后的回忆,要么是创业奉献、回报乡土,其真实性不得而知。而《惊蛰》仅仅书写了童年往事和主人公的离开,并没有书写返乡,未来难以预料。从这一角度来讲,作家没有写下去的进城故事,其实留给了人们更多的思考。无论是凌云青极其个人化的出走动机,还是离乡之后的隐忧,都是在乡土文学传统赓续中的突围,更为冷峻理性,更接近问题的实质。

《惊蛰》主要的书写是为主人公的离乡做铺垫。云青幼年丧父,家乡贫穷,从小在艰苦的环境中成长,离开是唯一的选择。在绿皮火车上,年少的凌云青并不能预想未来的命运,小说只叙述到凌云青考上大学前离开家乡的那一刻,未来的道路如何不得而知。但是已经有大量的作品书写了农村青年进城后的遭际。他们进城后怎样生活才是根本的问题,是能够扎下根,还是无处安放自我,抑或是有能力返乡去拯救更多同样穷苦的青年呢?这些结局,不同的小说都有呈现,《惊蛰》仅仅是拉开了序幕而已。

凌云青的奋斗改变的仅仅是他个人的命运,还有众多观龙村的村民,以及那些滞留在乡村中的少年们,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改变呢?陈福贵、吉祥、孙大龙、孙二龙、孙三龙……这些无法通过知识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未来又会是怎样?在此之前,杜阳林的《落凤坡》其实已经书写了一个留在村里也可以改变命运的故事。7岁女孩明远秀随改嫁的母亲来到落凤坡,与许志兴一起长大,但因为继父罹患疾病,成绩优异的远秀不能参加高考,后来还以“换亲”的方式嫁给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年轻人宋国梁。宋国梁因车祸去世,远秀成为寡妇,又回到落凤坡。远秀跟着村里的农技专家学习果树种植,后来还被推举为村主任,带领全村人致富奔小康。这个多多少少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可能并不具备普遍性。重点是,远秀仍是依靠知识改变了命运,只不过知识是在村里学习的罢了。《惊蛰》在某种意义上也表达了作家关于乡土未来命运的担忧和进一步思考。

除了凌云青,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试图逃离家乡。老一辈的孙铁树背着包袱打算再也不回来了,凌云鸿学剃头满师之日也带着憧憬前往南方,就连最小的孩子云白在云鸿不带他走时,也哭着发誓以后要去南方—“去南方”正是逃离农村的集中呈现。也许最根本的问题还在于,凌云青以及其他人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能在农村实现自己的理想和价值,而必须要逃离农村。但离乡之后,使命并不就此完成了,未来仍是未知数,这正是《惊蛰》的独到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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